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彗熾昭穹

第68章 碎衣斷情

彗熾昭穹 旌眉 4822 2019-03-10 08:36:11

  鄺南霄大婚之訊轟動江湖。

  離婚宴還有三天,拔仙絕頂飄起了細(xì)密的雪花,很多來客沒見過初夏的雪景,山上山下一日四季,甚是新奇。

  葉桻刀口初愈,秦泰允許他在周圍緩緩走動。

  葉桻是躺不住的人,在太白宮內(nèi)漫步,到處是似曾相識的紅燈懸彩,想起一年前青閣婚堂的笑語歡聲,心下黯然,又回到玉音軒中。

  窗外飛雪如霧,云海銀山,葉桻默立片刻,聽到門外有人交談,是雪崚來看他,到了門口被柯文櫻叫住,“林姑娘,絲錦坊中的姐妹們好奇你的手藝,你在這蓋頭上繡個疊影繡的花樣,讓我們長長眼可好?”

  林雪崚笑應(yīng):“我哪敢在絲錦坊班門弄斧,你們要張羅布置,我湊合著幫點(diǎn)忙不在話下,只是多日沒練手,姐妹們別嫌棄?!?p>  她從柯文櫻手中接過笸籮針線和大紅蓋頭,看著那鮮艷的顏色,不想惹葉桻傷感,剛要離開,葉桻喚道:“何必來了又掉頭?!?p>  林雪崚略一遲疑,捧筐入內(nèi)。

  葉桻客氣一笑,“我以前還真沒留意疊影繡是怎么繡出來的,反正現(xiàn)在閑著,你忙你的,我在一邊看著。”

  林雪崚忍俊不禁,“師兄,你真是憋悶壞了,連女人繡花也有興趣。”

  她走到窗邊坐下,架繃選線,構(gòu)想片刻,雙手各引一針,左手繡底影,右手繡疊影,時而交替,時而同行,上上下下,輕暢嫻雅,靈秀的圖案一分一分綻開錦上。

  一陣風(fēng)裹著雪片鉆進(jìn)窗內(nèi),碎銀紛飛,大紅繡繃襯得她發(fā)如墨瀑,衣若白鶴。

  葉桻在她對面坐下,“這么好的手藝,幾時才能用在自己身上?”

  林雪崚垂睫而笑,“是啊,小猴子都要做新娘了,等我老了,靠這手藝開個小鋪?zhàn)?,賣些絹衫小帕,賺點(diǎn)管飽的糧米,算不算用在自己身上?”

  她手再快,疊影繡畢竟是細(xì)巧功夫,熬眼累心,免不了出錯懊惱,拆線重來。

  葉桻看著看著,暗想那一對百年好合的喜服得花多少精力才能完成,耳邊模模糊糊響起璟兒的聲音:“葉哥哥,別怪林姐姐,她心血都拼在那疊影繡上,累得渙散,所以才不曾察覺……”

  葉桻無聲一嘆,這些時日她與江粼月相處,他空蕩失落,酸楚茫然,在措手不及的陌生心境里一番掙扎,再度回想以前的事,許多他視而不見的點(diǎn)點(diǎn)滴滴,現(xiàn)在忽然就明白了。

  她說笑之余看不見的克制,和鴨子偷偷交談時的悵然,在藤床上懶散獨(dú)睡的寥落,承責(zé)賠罪時的孤絕……

  過去不曾留意,如今一幕一幕,清晰如鏡,此刻他靜靜坐在她對面,仿佛有一簇慢火在心底煨燉,冒出汩汩的苦澀。

  自己才失落幾日,而她又隱忍了多少年?繡喜服時的一針一線是何滋味?現(xiàn)在誰比誰更膽怯,更灰枯?

  眼前的人影模糊起來,變成梳著抓髻拍手歡笑的小丫頭。

  “小九哥,小崚也要做新娘子?!?p>  “好啊,小崚嫁給狀元郎,小九給小崚抬轎子?!?p>  他蒙雪崚一家恩惠,對她不敢有半分妄想,他自卑木訥,雖是兄長,心底只當(dāng)自己是她一輩子的仆人,可這些天的失魂落魄,糾結(jié)郁悶,怎么解釋?

  林雪崚抬頭笑道:“師兄,你想什么呢?”

  手指忽然一停,“咦,你幾時扯了傷口?怎么胸前又出血了?”

  葉桻低頭一看,心口果然粘紅一片。

  林雪崚放下針線,越想越不對,他的明傷已經(jīng)結(jié)痂,坐著不動怎么會出血?

  曹敬忽然奔進(jìn)來,急聲道:“林姑娘,快去玉澤堂,有人要見你。”

  林雪崚心思正在葉桻身上,匆匆回應(yīng):“好,待會兒就過去?!?p>  動手幫葉桻解了外衣,尋找出血的地方。

  曹敬焦等片刻,拔足離開。

  林雪崚細(xì)瞧之后,皺起眉頭,“不在刀口上,是上回的箭傷,真奇怪!燕姍姍的這一箭我總不放心,你別不當(dāng)回事,我去找秦老爺子和寧夫人?!?p>  葉桻忽然拉住她的手,搖了搖頭。

  她與他目光相觸,心中卜的一跳,他的眼神晦澀而迷惑,前所未見。

  葉桻心若鳴鐘,燕姍姍說這是“試心箭”,他以為是胡言亂語,并沒在意,幾次三番流血之后,越來越驚訝,創(chuàng)口真的是動情即裂,更不解的是,他思念阮雯時只是隱痛,并不流血,每次為雪崚憂慮,卻必然流血無疑。

  “師兄,你怎么了?”

  她看著他的眼睛,想要尋出究竟,葉桻只是木愕不語。

  丁如海一腳踏進(jìn)來,見這兩人立在高窗之前,單手相執(zhí),四目交纏,對外界渾然無覺,叫了幾聲也不搭理。

  丁如海左看右看,嘆了口氣,轉(zhuǎn)身離開。

  玉澤堂外落了薄雪的臺階上,十幾個守衛(wèi)封攔不住,一道旋風(fēng)藍(lán)影就要破門而入。

  柯文熙站在最高的臺階上,手中七尺銀槍迎風(fēng)一震,指向來人,“江粼月,這兒可不是你撒野的地方,話已經(jīng)傳進(jìn)去了,她想見你,自然會出來,你等不起就走。”

  江粼月目光凜凜,“柯左使,太白宮不是喜事臨門,勢廣好客么?我只不過來此尋人,你們卻擋三阻四,哼,拔仙絕頂,太白冰殿,就這點(diǎn)膽氣肚量?我跟你無怨無仇,你別攔我的道!”

  手挽綠淵劍,沖著槍尖直迎而上,一招“水漫崇山”,綠影堆涌,雪助劍勢,向高處沖撲。

  鄺南霄聽到動靜,令人將門打開,冷風(fēng)裹雪,卷進(jìn)廳堂。

  堂外銀槍似白龍,綠劍生碧潮,引得眾人爭相觀戰(zhàn)。

  柯文熙的抹濂槍法得自名師蒼塵子,凝練朔猛,有驍將之風(fēng),他占著高勢之便,靈展雙臂,槍尖貫入碧浪,一路精狠的戳刺,將堆涌而上的綠濤攪得澎湃四濺。

  徐敦贊道:“柯左使平日謙重沉穩(wěn),原來一動手這般老辣!”

  江粼月見玉澤堂正門大開,哪有心思糾纏,拼著幾處要害不護(hù),頂著槍影,搶勢反攻,直手一劍“破龍取膽”,劈開抹濂槍的攢刺,跟著虛晃一招,趁著柯文熙抖槍接應(yīng)的功夫,身形一滑,邁步前沖。

  好手對戰(zhàn),半途撂招是不敬不屑,柯文熙沒遇到過這么不講禮義章法的,挺槍追阻。

  江粼月置之不顧,手臂被槍尖劃出一條長長的口子,但他根本不理會,一腳踏入堂中。

  觀戰(zhàn)者中,劉薊站在最前,見此情形,二話不說,拔出判官筆連環(huán)疾刺,筆法斜削豎劃,連戳帶點(diǎn),要將江粼月逼退。

  雷鈞問鄺南霄:“這筆法嚴(yán)正透骨,精煉遒勁,每路都有奪命之威,是哪一套?”

  “張旭的楷書,‘郎官石柱記’?!?p>  鄺南霄真正留心的,卻是青龍劍法。

  江粼月不懂什么楷書不楷書,只顧揚(yáng)手激進(jìn),綠淵劍仿佛生了眼睛,密雨脆響,頃刻抵了二十八刺,將劉薊逼退一丈。

  劉薊改換醉風(fēng)狂草,筆勢傾瀉,銀光揮迸,袍袖旋舞。

  觀者佩服他上了年紀(jì)還有這等瀟灑身法,紛紛擊掌喝彩。

  江粼月綠淵劍一震,先擰后散,青光奔騰,劍氣所到之處如飛波濺水,離得近的人面上激痛,不約而同仰身后避。

  桀傲不馴的“頑龍斗浪”,將劉薊靈動奔放的“終年帖”沖得支離破碎。

  雷鈞見狀,踏上一步,湛罄刀出鞘,藍(lán)光一圈,護(hù)退劉薊。

  柯文熙單手橫槍,立于門口。

  這兩人一前一后把江粼月夾在當(dāng)中,就算江粼月再厲害,也是兇多吉少。

  滿堂屏息,鄺南霄揮手,令二使收了刀槍,“江粼月,你不肯安心等待,這么焦躁急切,不是對她勉強(qiáng)相逼嗎?”

  江粼月?lián)u搖頭,“我不會勉強(qiáng)她,只是有東西要親手交給她,鄺宮主,這點(diǎn)方便都不肯給?”

  鄺南霄凝視片刻,轉(zhuǎn)向丁如海,“丁閣主,勞煩你,再去喚她一聲?!?p>  丁如海想起葉桻和林雪崚攜手對視的樣子,嘆了口氣,“江粼月,林姑娘心思都在葉桻身上,你還是絕了念頭的好,你有什么東西,我?guī)湍戕D(zhuǎn)交。”

  他粗樸誠厚,話出肺腑,江粼月抬目回視,“若我不肯呢?”

  丁如海早有準(zhǔn)備,此事因雪崚而起,應(yīng)由衢園承擔(dān),當(dāng)即神色一正,“那我愿以萬蹤拳領(lǐng)教你的神鷹掌?!?p>  江粼月將綠淵劍插回鞘中,雙手騰空,“丁閣主,久聞你師出百家,博采眾長,你既然直接了當(dāng),我也不客氣,咱們就一較拳腳!”

  玉音軒中,葉桻深望雪崚一眼,“崚丫頭,只是偶爾流血,不用大驚小怪?!?p>  林雪崚愁眉不展,“即使一時半刻沒事,日積月累下去,不知有什么難料的后果?!?p>  葉桻一笑,“老爺子每日盯得這么緊,有什么不對,他能看不出?別亂擔(dān)心了,外面還在等你,快去?!?p>  林雪崚顧慮著離開,穿廊過庭,一路想著古怪的箭傷,快到玉澤堂才聽到呼斗之聲。

  腦中咯噔一震,不要命的惡匪,竟然找上門來了!

  這里好手眾多,對江粼月要么憎恨入骨,要么鄙厭不屑,她沒去金水渡口,他應(yīng)該明白她的決定,可他仍是不管不顧,犯險來闖,林雪崚又氣又痛,這瘋子為何總是自討苦吃!

  向前疾奔,跑了幾步卻又慢下來。

  燕姍姍隨便花三百兩銀子讓嶺南十三門滅口,是以為他封椎之后武功盡失,然而過江龜一戰(zhàn),江粼月張揚(yáng)奪目,現(xiàn)在風(fēng)口浪尖,又來太白宮牽扯不清,他在這里是人神共憤的眾矢之的,在外是神鷹教心腹大患,她把他從赤羽綠眉上拉下來,是想讓他離教求生,結(jié)果卻令他身陷絕境,進(jìn)無路,退無門。

  眼下秦嶺群豪就要為衢園一觸而發(fā),江粼月雖然棄教而走,卻絕不會做對神鷹教不利的事,若青龍寨大難臨頭,他更不會袖手旁觀。

  于公于私,兩人都不能再纏連一處,所以不僅要一刀兩斷,還要斷得干干凈凈,斬釘截鐵,斷得四海轟動,天下皆知,唯有那樣,江粼月興許還能死棋走活,險境存生。

  可一想他癡誠的眼神,想起那或笑或鬧的一幕一幕,萬箭穿心。

  她從偏門進(jìn)入玉澤堂,悄無聲息的踱到白玉屏風(fēng)之后,頭重腳輕,幾乎站立不穩(wěn),聽著堂上的激斗,怎么也沒有勇氣面對。

  江粼月并沒向石危洪學(xué)到全套神鷹掌,但他善于領(lǐng)悟要旨,每掌都威力十足,此刻單用一招進(jìn)退游移的“大渡涉式”,已經(jīng)接了丁如海穿插不定的韋陀拳、天羅拳、白眉拳、行意拳、靈山拳和太極快拳。

  丁如海學(xué)拳常常自行變化,揚(yáng)長避短,不是原路正宗,卻比原路正宗更加精當(dāng)有效,就算風(fēng)格迥異甚至互相抵克的拳法,也能被他銜接流暢,所以江湖上給了他“萬蹤拳”的美稱。

  兩人時而快打如疾雨,時而慢推如碾磨,江粼月用“大渡涉式”盤纏良久,突然變招,撲身一記“鷙騰掌”,凌風(fēng)如刀。

  丁如海矮身旋腿,使“羅漢地功”搶回穩(wěn)勢,正待回?fù)簦栽峦蝗涣杩找卉S,雙足連環(huán)如彈弓,踢力剛猛,正是兇狠難纏的“大提涉式”。

  丁如海雙目一瞪,知道來招險狠,使出“沾衣十八跌”的絕技,騰挪靈旋,將六道勁踢一一卸開,化解了最后一踢之后,人已退到白玉屏風(fēng)跟前。

  眾人見他避得疾巧,高聲喝彩。

  丁如海身上酣熱,卻也夾了少許冷汗,一抖絡(luò)腮胡子,痛快道:“好身法!”

  “大提涉式”極耗勁力,兩人拼完這個回合,都在攢勢,好搶下一招的先機(jī)。

  丁如海稍快一步,雙手一提,左肘前頂,右拳圈劈,是看似低斂、實(shí)則迅疾如雷的“拜燈拳”。

  江粼月突然雙肩一松,竟似卸了護(hù)體之氣,全無還招的跡象!

  丁如海大吃一驚,收住攻勢,這一拳生生停在江粼月胸前不到一寸的地方。

  他順著江粼月的目光回頭一瞧,原來林雪崚已經(jīng)繞出屏風(fēng),站在堂側(cè)。

  江粼月特意穿著她做的淺藍(lán)長衫,圓月西湖的補(bǔ)丁圖案清晰可見,左袖被抹濂槍新劃了一條口子,血跡斑斑。

  林雪崚眼眶一酸,低下頭去,“江粼月,抱歉的很,我沒去金水渡口找你。”

  江粼月雖然沒被丁如海擊中,可拳風(fēng)震肺,胸中腥氣翻涌。

  他一個人在渡口,凄風(fēng)苦雨的等候,希望、絕望交替煎熬,不是沒有怨艾,然而見到她的一瞬,所有怨氣全拋去了九霄云外。

  挺起胸膛深深呼吸,燦然一笑,“那有什么要緊,我這不是找你來了,在哪兒見面不都一樣?!?p>  林雪崚頓了一頓,抬起頭,聲音一顫,“我也不能陪你去岳州了?!?p>  西子湖畔的夜鶯是否還在唱歌?草蟲是否還在奏鳴?它們見多了春花暖月,聽不聽得到心碎的聲音?

  她收回約定,江粼月并不意外,可他現(xiàn)在才懂,心碎和是否意外,并不相關(guān),碎片并沒有因此減弱鋒利,五臟六腑被扎得破漏無救,痛得骨僵身麻。

  可他仍是一笑,直直回視,“那也不要緊,崚丫頭,我不是說過么,你愿為他做的事,我都愿為你做,你若悶了,還有一條爛泥鰍可以逗趣兒,總比偷偷對著鴨子說話要好?!?p>  他若憤怒失望,她會好過百倍,可他不在乎,明知她會選擇無花無果的孤守,仍愿做她的陪葬。

  林雪崚心中絞痛,這惡匪,癡傻起來深不見底,世上有一顆殉葬之心已經(jīng)太多,怎能讓他也走這條不見天日的路,浪費(fèi)一生時光?

  一橫心,摸出幽瀾鏡衣,努力狠聲,“江粼月,你還不明白,你我之間已如此衣,一生一世,再也不可能了!”

  雙手一震,內(nèi)力送出,幽瀾鏡衣碎成千片萬片,如漫天黑蝶,舞了一廳,變作黑雪飄下,落在玉澤堂雪白光潔的地上。

  江粼月木然立在黑雪中,這輕輕渺渺的碎片仍帶著她的幽香,與幽瀾鏡衣有關(guān)的種種旖旎,全都碎得不知所終,一絲一縷也抓不住了。

  直到黑雪落盡,他臉上再也沒有一絲表情,只從懷中緩緩掏出一樣?xùn)|西,上前一步,放在她身前三尺的地上。

  “既然如此,這東西我再也不配留著。無論如何,從太湖到西湖是我此生的極樂時光,永世不忘?!?p>  說罷頭也不回,大步向外走去。

  鄺南霄警示左右,誰也沒敢出來阻攔。

  無數(shù)眼睛盯著江粼月的背影,直到那一抹淺藍(lán)沒進(jìn)初夏飛雪,不見蹤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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