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峰之下,萬峰之上,靜靜豎立著小藍(lán)雕砌的冰碑,我遠(yuǎn)遠(yuǎn)望見,耳中忽然一空,再也聽不見任何聲音,腳步也越走越澀,仿佛不是自己的腿。背上的萬松云和依稀認(rèn)出了主人,發(fā)出幾聲輕微的弦音,將我從失聰中喚醒。哄咚哄咚的空曠回響,是我自己的心么?”
“碑側(cè)的冰棺已經(jīng)被雪掩埋,只能看出大概的輪廓,石危洪踏上前去,衣袖一揮,浮雪盡散?!?p> “他伏至冰棺旁邊,細(xì)看許久,喃喃道:‘云兒,你跑來這么高這么冷的地方做什么,你不回家了嗎?’”
“他肩膀一癱,象被人抽了骨頭,全身臥在冰上,亂拂的灰發(fā)掩著他的臉,也掩著幾尺之隔的冰下人的臉?!?p> “‘云兒,你以為躲遠(yuǎn)了,我就不等你了?你的東西,我一樣都沒有挪動,還是你喜愛的樣子,那幾萬冊書,我時常撣掃,沒有積下一點灰塵,你的枕頭,每日仍用一小朵黃桷蘭熏著,你愛聽檐下的銅鈴,我掛了上千串,老遠(yuǎn)就能聽見重重疊疊的鈴響……’”
“‘風(fēng)伯雨師還常常到巖上來,不過它們也漸漸老了,先后死在你彈琴時最愛坐的地方,我花重金請人將它們做成不腐的雕像,永遠(yuǎn)陪伴左右。它們留下了一對鷹雛,已經(jīng)長成了和它們當(dāng)年差不多的樣子,一個叫神荼,一個叫郁壘,似乎也愛樂律,你若見了,一定喜歡?!?p> “他絮絮叨叨,哭哭笑笑,旁若無人,‘……云兒,我再也不會怪你,再也不迷戀那些沒用的東西,你不喜歡的事情,我都已經(jīng)不做,以后你想說什么,我都聽著,你想聽什么,我都說給你聽。咱們不該各守一隅,隔著藏著,是我固執(zhí)己見,冷落你,疏忽你,懷疑你,錯傷你……那天我昏了頭,我悔得斬了自己的一條手臂,我一刻不停的找你,幾乎找成了瘋子,你為什么不回家了呢?’”
“他蜷起身來,嚎啕大哭,哭得萬谷盛哀,悲情填海,哭到瘋處,一頭磕在冰棺上,我和小藍(lán)靠近半步,被他用兇猛的掌風(fēng)震開?!?p> “后來他嚎干了,嗓如扯鋸,漸漸止了聲音,象重傷的野獸一般蜷在棺旁,肌肉凹陷,又同上回發(fā)作時一樣,萎縮成一具枯尸般的皮骨?!?p> “小藍(lán)上前蹲下,將他的身體翻平:‘他練功走岔,紊亂難愈,已是晚期末象,一旦心律凝滯,體內(nèi)兩極失衡,便會全身坍縮,等心律恢復(fù),血肉才會慢慢舒張還原,每發(fā)作一次,回彈之力便折損一次,下次恢復(fù)則要雙倍功夫,再這樣反復(fù)幾次,就無力回天了?!?p> “我問:‘這坍縮的毛病,有沒有治愈的可能?’”
“她想了想,‘貝爺爺說,大冶縣銅錄山有磁石,體大如屏,四面吸鐵,色輕紫,石上皸澀,有調(diào)整經(jīng)絡(luò)、氣血、腑臟的奇效,所以又名’延年沙’,不知能不能緩和他體內(nèi)的紊亂失衡。’”
“他頭上撞破,鮮血染紅了半張凹縮的臉,猙獰可怖。我低頭看向冰棺,冰面上有一片血污,幾條裂縫淺淺延散。我伸出手,用力將那片已經(jīng)凍結(jié)的血污擦去,在我的手下,冰面象褪去塵埃的鏡子,一點一點從朦朧到清晰的顯現(xiàn)出墨云的面容?!?p> “我停了手,本以為自己會象石危洪那樣哀痛失態(tài),可等我第一次真正近在咫尺的見到她,我卻情不自禁的溢出微笑?!?p> “這幽雅安詳?shù)暮谝屡樱m然厚冰掩不住她臉上的傷疤,雖然枯弱的心肺讓她全白了頭發(fā),可那些都無足輕重,她和我想象中的世外天顏毫無差異,仿佛我生下來就認(rèn)識她,仿佛彼此的思緒仍然互通無間。我不敢想象這張臉靈動之時是何等震心奪魄的美,冰下的她面含微笑,光彩橫生,是知道我會來嗎?”
“我的淚落在冰上,匯成細(xì)微的溪流,將裂開的淺縫溶合。我一動不動的坐在棺旁,就象當(dāng)年坐在竹舍檐下那樣,把這些年來的點點滴滴講給她聽,從建陽大水講到關(guān)中蟲疫,從云門堰講到太湖圩田,也講你們娘仨還有園中的人和事。”
“一波一波的云潮從天邊涌來,一直淹到身邊,象來勢洶洶的千軍萬馬,堆積在玉指峰下迂回不散,天光黃紫嫣橙,交錯變幻,是指揮攻潮的將軍令旗。無論天地之間如何動蕩不息,她都在一成不變的耐心聆聽?!?p> “我娓娓敘述,忘了這是何年何月,何時何地,直到把話掏盡,我才拂干眼淚,將琴匣側(cè)置棺前,‘夫人現(xiàn)在想彈什么曲子呢?此地接天近日,遠(yuǎn)離紅塵百戲,那曲《仙路逢君》再合適不過,夫人覺得呢?’”
“她微笑不答,仿佛在春日婆娑的竹影下不小心睡著,沒有聽到我的提議。暮黯天濃,浮升的月亮將云潮變?yōu)殚W光的銀海,玉指峰依然半掩在紗幕之中,不屑讓腳下萬物欣賞她的瓊光冷艷?!?p> “已經(jīng)入了夜,石危洪依然沒有舒張復(fù)原的跡象。小藍(lán)道:‘這里太高太冷,他心動緩滯,呼吸不暢,體熱不足,恐怕等不到恢復(fù)就會被凍死了?!?p> “我嘆口氣,伸手抵在他背上,默默運功,將體內(nèi)的熱力傳入他的身體,過了一個時辰,他心跳漸強(qiáng),血流加速,筋肉慢慢回彈,我見他已能自行與嚴(yán)寒相抗,便撤手收回。小藍(lán)偎著鐵牙安然入夢,我也躺在微弱的火堆旁迷糊睡去?!?p> “在崖邊站禪的三年里,我總是在凌晨最冷的時分醒來,玉指峰的黎明似乎比其它地方來得都早,我一睜眼,就看見云海星辰交接處矗立著一個兀鷹似的剪影。”
“石危洪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他并沒回頭,卻仿佛感知了我的蘇醒。他側(cè)手一揮,從冰巖上劈下一塊長扁的冰塊,順手一抹,那冰塊成了一頭寬一頭窄的刀形?!?p> “他手持冰刀,斜指而立,姿態(tài)象傲睨的獸王,周圍隱隱起了嘯聲,那冰刀瞬間而動,憑空卷起雪暴,密集快狠的刀光晃亮了將明未明的天穹,隨刀風(fēng)揚(yáng)起的冰渣雪塊飛旋噴射,仿佛天上的星辰都被這一刀斬落,化為潑墜而下的星雨。”
“我提氣擋避,仍被刀風(fēng)逼得渾身疼痛,濃烈奪目的刀光舞至酣處,仿佛就要爆裂,千萬刀影突然靜止合一,真是收發(fā)如電,有若神控。身前的雪地象被犁過一遍,紋路縱橫,道道深刻,我再外行,也知這一刀的威力非同小可。”
“石危洪垂刀側(cè)目,開口道:‘這是白虎刀‘虎旋十九斬’中的碎泍斬?!?p> “我不明白他向我演示刀法,意圖何在,他卻沒有停止的意思,斜掌一削,冰刃由刀形變?yōu)閯蜷L的劍形?!?p> “他持劍在手,雖然冰刃只是變了形狀,可頃刻之間,氣境已與剛才完全不同,腕上一轉(zhuǎn),那劍如靈物,瀟灑不羈。他舒掄手臂,展劍刺空,逍遙遨游,腳下突然挪閃,劍影倏的由一變四,人也快得由一變四,乍看就象四人四劍交斗嬉戲,起伏進(jìn)退,精彩紛呈?!?p> “說起劍法,你林伯伯沒少向我賣弄,桻兒的單手凌濤劍,雪崚的雙手游仙劍,都有不少奧妙精深的招術(shù),可象石危洪這樣快得一人如多人,似群攻又似自娛的奇異劍招,真是聞所未聞?!?p> “他收身停步,平展劍身,‘這是青龍劍法,四龍聚宴?!?p> “語畢用左袖卷住劍柄,右手伸出,兩指沿劍身起伏掠過,寬闊筆直的冰劍變?yōu)椴ɡ诵蔚那鷦?。他后撤一步,矮身攢足,立個半掩半藏的起手劍勢,悄無聲息的壓手遞招,詭異橫生,那曲劍如無骨的蟲蛇,閃爍不定的左右游走,全是虛影,分不出真鋒在何處。”
“密匝匝眼花繚亂之際,突然銀光微跳,如蛇吐信,應(yīng)是偷襲高處的真鋒,誰知他手腕一沉,波浪曲影橫掃腰下,貼地竄起無數(shù)兇猛的雪蟒,‘這是玄武劍法,虛虺千蚺?!?p> “我正好奇他這一把冰刃還能如何變化,只見他右手捏住劍尖微微停留,冰尖在他手中融化變軟,手腕一拐,掌生凝力,冰尖再度冷固,竟將一把曲劍變作彎鉤?!?p> “他轉(zhuǎn)過身來,衣隨風(fēng)展,袖如烏云,鉤似升月,映著逐漸淡去的星辰,那冰鉤一旋,鉤尖連續(xù)點過七個方位。”
“我實在眼拙,過了一會兒才看清,原來他身周漂流的云霧分出七縷,卷向七個不同的方向,宛如七道盤旋裊去的輕煙,這一招看似渺渺寫意,輕如鴻毛,實則運鉤之快、奇、巧、變,都已到了極致,‘這是北斗鉤法,七子翩躚。’”
“他比劃完畢,單手一揉,冰鉤捻碎,掌內(nèi)空空,剛才令人叫絕的四刃四招就象信手拈來的戲法?!?p> “石危洪寬袖一揮,穿過晨霧徐徐走近,‘易筠舟,我神鷹教能獨當(dāng)一面的五樣兵刃,除了不能以冰仿形的朱雀翎,我已演示了四樣。我可以教你這四套兵刃絕技中的任何一套,你自行挑選,練成之后,咱們就來第二次較量。’”
“我這才知道他的用心,連連搖頭,‘夫人喜歡清靜,我不想在這里吵擾她,咱們下山再說,我自會慢慢挑選?!?p> “他蔑笑一聲:‘你怕在她跟前丟丑?’”
“‘石危洪,你萬事以己度人,我不與你爭辯。你之前不懂得顧惜她,現(xiàn)在仍不懂得尊重她,丟丑也好,掙臉也罷,反正我不會在她的墓前拼殺廝斗。’”
“我以為他會惱怒,誰知石危洪背身踱步,沉聲道:‘易筠舟,你贏過我一次,就自覺可以掌控局面了?我實話告訴你,我已決意在此伴她至終,不再下山一步,我就是要她看清,你不過是個虛偽懦弱的廢物,你的丑,是丟定了!’”
“我微微一驚,這回他刻意要在墨云面前辱我殺我,何其毒辣,而他明知道她恨他躲他,仍要在此不管不顧的陪她到盡,又何其偏執(zhí)果決,我不知他是瘋邪的惡魔,還是癡心的情圣?!?p> “要弄污了這圣潔的墓地,我一萬個不愿意,可他的強(qiáng)硬霸道也激起了我的幾分血性,墨云多年苦心孤寂,我什么都沒為她做過,在她墓前拋灑鮮血,含笑而死,何嘗不是最赤忱的報答?”
“他見我不語,鷹眸巡視,‘老書呆,拖拖拉拉,挑好兵刃沒有?’”
“我揚(yáng)目答道:‘我對兵刃沒興趣,你的神鷹掌既然分為三等,我接著練中等套路就是?!?p> “他哈哈大笑,‘我教內(nèi)下屬各個寨首都沒有任意選學(xué)兵刃的機(jī)會,你果然蠢得不一般!’”
“我冷冷回應(yīng):‘我不喜歡兵刃,刀劍無眼,我怕一不留神砍了你另外一臂,讓你從一翼遮天變成禿翼爬地?!?p> “他笑得更歡:‘老書呆別無所長,唯有一口大話十分逗趣,殺你還真有點可惜!’”
“小藍(lán)不理會我二人的爭執(zhí),鐵牙餓得煩躁,日出之后,她便帶著白狼到低一些的山麓去捕獵。我撣手起身,在玉指峰下學(xué)起第二套掌法。”
“神鷹掌的中等套路亦有十式,叫做‘跮踱掌’,名為掌法,實則是模仿走禽、足掌兼重的全身技能,比十式單行掌凝重沉厚,威力也要剛猛許多?!?p> “我之前練習(xí)的入門步法雖有挪移之靈,卻無任何攻擊之力,此番從頭來過,從正壓、側(cè)壓、后壓、橫劈、豎劈這些最單一的腿功練起,其實樸實無華的套路更對我的性子,我面壁站禪,腿腳穩(wěn)實,因此進(jìn)境比初練單行掌時要容易?!?p> “可他對我的折虐也更厲害。我能感覺到他這次坍縮發(fā)作之后,氣勁比之前衰弱了很多,而我的護(hù)體內(nèi)功綿長純厚,便是極苦的消耗,元氣也能很快復(fù)原?!?p> “磨練招式之余,我原本與他天地有別的武功已在縮減差距。越是如此,他越是興致高昂,每回拆解演示時,所使的力道越來越足,我常常被他傷得難以動彈,每次都是靠著最后一分韌性,才又掙扎熬過。”
“我和石危洪既是酷授勤學(xué)的師徒,又是彼此憎恨的對頭,小藍(lán)日日目睹我們這兩個老頭子盤根錯節(jié)的糾斗,從不評論干涉,只是默默替我敷藥療傷?!?p> “鐵牙真是厲害,能捕捉高山巖羊和冰峰雪鷲,還有藏匿在冰磧堆中的一種肥白毛厚的鼠兔。小藍(lán)拾羊糞,挖冰磧下的野苔,有時還用獸骨作柴生火,我和石危洪歇手時,常常一起圍著火堆燒烤那些腥重的野味?!?p> “從九月到十月,越發(fā)寒冷,小藍(lán)拼湊羊皮兔皮,做成坎襖,一人一件。有一回鐵牙居然渾身是血的拖了一只半大的雪豹回來,于是每人又多了豹皮帽子和圍領(lǐng)。漸漸的,我們?nèi)舜┲粯?,吃睡一并,簡直是一家子,可閑時寡言少語,各想各的心事,真是奇異又古怪的相處。”
“十式跮踱掌終于學(xué)得嫻熟。第二次較量的前夜,我在冰棺前另挖了一個窄坑,將琴匣埋入其中。激斗之時難以顧及,我實在不愿這琴有任何損傷,埋起來要安心一些?!?p> “石危洪在身后冷謔,‘還好只是埋琴,你要是給自己掘墳,想與她冰下相伴,趁早絕了這個念頭。你若死了,我廢了你身上七道脈輪,讓你七魄盡散,野獸分尸,永遠(yuǎn)不能輪回超生!’”
“我埋好琴,心中厭惡,‘夫人怎么會嫁給你這種心腸歹毒的人,我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他不理睬,單手枕頭,躺在冰棺之側(cè),仰望天空,癡癡出神,‘草上孤城白,沙翻大漠黃。秋風(fēng)起邊雁,一一向瀟湘……云兒,當(dāng)年那么遠(yuǎn)的路,我都能帶你回家,現(xiàn)在咱們老了,有你的地方便是家,大漠也好,雪嶺也好,你挑哪里,就是哪里?!?p> “當(dāng)夜刮起大風(fēng),雖然我對惡劣氣候早就見怪不怪,可還是覺得那晚的風(fēng)猛于以往?!?p> “次日天明,天上烏云壓頂,山間雪霧翻滾,象有黑白兩重怒海上下疊合,東方黑白交界處有一團(tuán)血色光亮,就是當(dāng)天的旭日。我對著這幅詭譎之景自嘲而笑,心想那也許就是我此生見到的最后日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