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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是清風

第三十六章 行間蠱事

劍是清風 硯山君 8132 2019-03-11 19:59:09

  極樂死了。

  尚有余溫的尸體就在光天化日之下橫陳在抱一閣倒座的客房里,用過的午膳還擺在案頭,伏倒的尸身下壓著幾張信紙,右手搭在研好墨汁的硯臺上,染得漆黑。

  “望月宮主瘋了!”蘇越翻看了極樂的遺體,見他面色紺青七竅流血,知乃毒入口腹致死。因鴆毒一事在先,蘇越對此等毒害之舉可謂深惡痛絕,今又親眼目睹,不免氣憤異常。

  蘇逸凡不動聲色,只問道:“極樂賣主,殺了又如何?”

  蘇越道:“要殺就該早殺!留了這么久,現(xiàn)在殺他做什么!”

  蘇逸凡再問道:“為何現(xiàn)在殺不得?”

  蘇越道:“其一,極樂此人朝秦暮楚兩面三刀,長居我府中一面為我等出謀劃策,一面又暗地為望月宮刺探情報,博弈之局雙方都防著他卻也都需要他,是以長久以來,望月宮主并未起過誅殺之心。其二,以我府中尤其抱一閣之布防,外賊入內(nèi)行刺難上加難,極樂之死必促使我等大力清剿內(nèi)鬼,望月宮十幾年心血恐將就此毀于一旦,如此行事實在不值。”

  蘇逸凡輕輕一笑:“還有嗎?”

  蘇越又檢視了尸體一圈,道:“其三,望月宮主早該知道極樂為公為私都必定要殺劉洵,若謀在事前,至少是個取舍。然今,劉洵已死,正是極樂有心為望月宮籌謀之際,此時殺人非但于事無補,更可謂自毀長城?!碧K越抬起極樂的右手,濃稠的墨汁就順著他的四個指頭淌下,一滴滴砸在案上。“連老狐貍自己也始料未及啊,否則怎會在瀕死之際才想起要寫下些什么?”

  蘇逸凡呵呵一笑,顯得神懌氣愉,又道:“你似乎已認定極樂死在此時必是因為劉洵,而下手之人也必是望月宮主?!?p>  蘇越一愣:“不然……還能有變?”

  久未做聲的蘇晉不緊不慢地說道:“望月宮主親自來了趟蘇州,約見了笑笑,甚至破例出手打傷了她。這件事你知道吧?”

  “我知道?!碧K越的聲音已沉了許多。

  蘇晉道:“所以你也知道,他給了笑笑擇木而棲的機會?!?p>  蘇越蹙眉道:“半個月?!?p>  “半個月可以發(fā)生很多事。”蘇晉道,“他既說出口了,還能等不起嗎?”

  蘇越問道:“如果不是望月宮主,還有誰會要殺極樂?難道……有人以權謀私?”又回頭望著父親,“難道會是那個莞娘?”

  蘇晉道:“用不著急著揣測,找到行兇者,自能水落石出?!?p>  蘇越問道:“怎么找?老狐貍倉促之間什么線索都沒留。而且倒座一向人多眼雜,誰都有機會下手投毒,從何查起?”

  蘇晉冷笑道:“這是不是也意味著兇手對抱一閣的人員流動了如指掌?或者以他的身份無論何時出現(xiàn)在倒座里都顯得毫不扎眼?”

  商討間食醫(yī)已上前來報道:“稟老爺,二位少爺,食物、器物勘驗完畢,均無毒?!?p>  眾人大惑,蘇越忙問道:“難道不是飲毒致死?”

  食醫(yī)道:“確是鴆殺無誤。”

  “那怎么可能查不到毒源?”

  “是鴆毒?”蘇晉沉吟,“方向錯了,當不在飲食之中?!北阒钢菤埜2说溃骸傍c毒號稱‘未入腸胃,已絕咽喉’,若毒在餐飲之中,他根本沒有機會收拾這些盤碟。而你看,他已備好紙準備寫字了?!?p>  “所言極是?!碧K越表示認同,四目相視,兩人不約而同一個激靈,立即分頭翻找起來。

  “在那!”蘇越快走了幾步彎腰要撿,蘇晉急忙制止,將袖中汗巾遞給了他。

  汗巾包著一支毛筆交到了食醫(yī)手上,片刻之后真相水落石出——毒果然抹在筆桿頭上,同時發(fā)現(xiàn)的還有一些淺淺的牙印。蘇越嗟然,嘆道:“誰承想極樂老兒竟有咬筆桿的怪癖,兇手心思之細真叫我甘拜下風啊……”

  蘇晉要過筆來端詳了一會,征詢地望向父親,蘇逸凡點了點頭,蘇晉便吩咐眾下人道:“這里暫不必動,全府戒嚴,不得走漏半點風聲。你們都下去吧?!?p>  待旁人散去之后,蘇逸凡方才淡然問道:“你有幾分把握?”

  蘇越有些摸不著頭腦,蘇晉卻只是把筆一放,將雙手籠回袖中:“智者千慮,必有一失。兇手的運氣不大好,原是萬全的手段,可惜卻偏偏選中了這支筆。”

  蘇越不解:“這筆看起來平平無奇,有什么文章?”

  蘇晉道:“你可知二十多年前這抱一閣的主人還并不是爹?”

  蘇越很快反應過來:“我知道了,是你和爺爺住在這吧?你想說這支筆是你的?”

  蘇晉嘆道:“曾有一事……左右我觸怒了他老人家,被罰著將《鬼谷子》十四篇抄了十遍,用的就是這支‘蘭蕊羊毫’啊……”

  “你?”蘇越忍不住嘲笑道,“真是大開眼界!不過即便如此,和今日之事有何關聯(lián)?”

  蘇晉道:“風波過后,我就把這支筆、一百四十篇書,還有那壞事的紙鳶一起鎖在了閣樓庫房里。半年之后爺爺就去了,爹娘隨即遷進了抱一閣,清整庫房的時候還存在上頭角落,至于后來,想必更沒人會去動得?!?p>  蘇越知道庫房鑰匙在誰的手上,思忖后卻又說道:“難保不是旁人偷了去,著意栽贓嫁禍。”

  蘇逸凡搖了搖頭:“陳年瑣事,這院子里只怕無人知曉,遑論借以發(fā)酵。然終無直接證據(jù),貿(mào)然抓人亦不甚妥。況正如你所言,此舉乃是望月宮難得的敗筆,不好好做些文章實在可惜了?!?p>  是夜四更,抱一閣靜謐如常,后院的早櫻已經(jīng)開了,月光之下一片暖暖的粉霧,夭夭灼灼,流離爛漫。也不知是心中有事還是飲食傷了腸胃,錦繡在暖閣里輾轉了一宿仍舊無法入睡,見著窗外花景可人,索性披衣下床出了后門,在院子里走走散心。

  后罩房西頭那間忽地亮起了微光,錦繡不免有些好奇,便有心過去瞧瞧,不想門簾卻也適時揭起,小丫頭煙羅探出了半個身子,向她招了招手。

  還有睡不著的?錦繡笑了笑,移步上前。

  “怎么了?”

  一聲悶響煙羅就癱在了門邊,錦繡大駭,剛要呼叫,寒光閃閃的短劍已緊貼在了她鎖骨上。錦繡一時驚惶無措,只得照著黑衣人的指令走進門來。

  “放聰明點?!泵擅娴暮谝氯说吐曊f著,松開了手。

  錦繡定了定神,方正色道:“是你該放聰明點,擅闖抱一閣,你可是不想活了?”

  黑衣人不答,只將右手平展在她眼前,攥在手心里的是一枚黃燦燦的新月。錦繡心里一個咯噔,面上已無血色。

  “你……你是什么意思?”

  黑衣人冷笑:“別給我裝傻,我在這等了你三天,若沒有十分把握,我如何會以身犯險?”

  錦繡沉聲斥道:“你真是窮瘋了!你難道不知抱一閣內(nèi)外全是暗哨?趁著沒人發(fā)現(xiàn)趕快走!”

  “當然知道,所以才要你幫忙?!焙谝氯嘶瘟嘶涡略铝?,輕輕將它插在錦繡的髻上,“你更知道它價值幾何,事成之后全都歸你,如何?”

  錦繡萬分詫異:“你不為錢……又是為的什么?”

  黑衣人緘默片刻,抬手拉下了面紗?!皥蟪?!”

  “二少夫人!”錦繡但覺膝下一軟,整個人就歪在了榻上。

  “閉嘴!”軒飛咬牙切齒道,“誰是少夫人!我要他蘇氏家破人亡!你若幫我,我自有法子放你全身而退,若不然,我現(xiàn)在就先殺了你!”

  那日親眼目睹軒飛與蘇越?jīng)Q裂,竟不曾料今日她真敢接下新月令孤身闖進院來尋仇。錦繡嗟然,只得道:“姑娘容稟?!?p>  “說?!?p>  “您別看這后罩房距主屋不過一個院子的距離,奴婢過來容易,過去一樣要受盤查,而要帶您過去更實在難如登天?!?p>  軒飛不信:“這些小丫頭們都過去不得?”

  錦繡點頭道:“此門十丈之外有兩棵老銀杏,后罩的廚子小丫頭們無論何時都不能越過那里,否則院中埋伏絕不會客氣?!?p>  軒飛哼了一聲,道:“總管大人您總會有別的辦法,不是嗎?”

  錦繡道:“您知道二少爺?shù)男宰?,這抱一閣他前后闖了不下二十次,試盡了各種法子也未能得手。奴婢根本不會武功,又能為之奈何??!您能進到這后罩房中而不被發(fā)現(xiàn),已堪堪不可思議了……”

  “少廢話!”軒飛又舉劍指著她,“現(xiàn)在剛剛四更,你聽好了,一個時辰之內(nèi),我定要得手!”

  錦繡戰(zhàn)戰(zhàn)兢兢不敢再多言,只得硬著頭皮冥思了少頃,始啟齒道:“旁的路子沒有,依奴婢思量唯有舍近求遠,走正門?!?p>  “正門?”軒飛皺了皺眉,雖然早就聽說抱一閣只有正門是通途,然素日里巡邏守衛(wèi)卻也不少,這深更半夜貿(mào)然進出怎么叫人不生疑心?“如何走?”

  錦繡苦笑道:“姑娘何須擔心?您是二少爺?shù)男纳先耍v是叫人發(fā)覺了,幾句話便可圓了去,可等著奴婢的卻只有一死??!”

  她說的在理,軒飛收了劍,也斂起了一身戾氣。

  “姑娘請先換上小丫頭的衣裳,奴婢便謊稱煙羅病了,帶您從后門出去?!?p>  大門燈燭通明,錦繡進來時,守衛(wèi)總不免詫異,便問道:“這么晚了,姐姐如何還在外頭?”

  錦繡平日謙和本分,院中的下人待她都如半個主子,是故即便是例行公事,言辭中也透著敬重。錦繡緊張地搓揉著手指,強笑道:“啊……先是睡不著,恰又撞見后頭的小丫頭病了,剛領了往醫(yī)舍去,這才回來?!?p>  守衛(wèi)忙道:“姐姐勞累,快回屋吧?!?p>  錦繡道:“哪里的話,謝謝關心了——對了,我方才瞧著外頭有只死耗子,我不敢碰……你能不能去處理一下?這院里人來人往,叫主子們瞧見了總是不好。

  那人爽快地去了,錦繡往前走了幾步,另一侍衛(wèi)也開口對她說道:“這些小事錦繡姐就別操心了,已四更天了,快回去歇一會吧。”

  清影已從侍衛(wèi)身后閃過,錦繡點了點頭,慢慢走進垂花門。

  這只是個開始,第二進院內(nèi)就有兩隊侍衛(wèi)沿抄手游廊來回巡邏,這一進依然光線尚佳,游廊沒有任何遮障,兩隊人馬左右照應幾乎沒有死角。

  除非有人能在其中一隊轉過東北角那片藤蘿的瞬間,從垂花門到達東廂的耳房。

  蘇逸凡沒有砍掉那片藤蘿,只因為他相信這世上沒有人可以做到,軒飛也不能。

  軒飛的確不能,所以錦繡站到了藤蔓旁。

  “錦繡姐,還不休息???”路過的時候隊長和他打了個招呼,巡邏的腳步并沒有停下。

  “嗯……這就去了,你們辛苦?!卞\繡斂裾一拜,袖中的佛珠不慎掉出,登時散落滿地。

  隊長一愣,下意識停步去撿,其他隊員也不約而同駐足看向地面。

  “不忙不忙!”錦繡連聲制止,“你們職責在身,別為這小事費心。散了就散了吧,明早叫人掃了就是。”

  那隊長笑笑,向錦繡回了個禮又繼續(xù)巡邏。

  兩句話的時間不長,卻已足夠讓軒飛到達東廂。對她而言這二進院便再也沒有難度,錦繡不動聲色地擦了擦額角,豆大的汗珠已悄然浸濕香巾。

  穿過過廳就是三進院,每個有幸闖到這里的人面對眼前的漆黑都會不由自主地長舒一口氣。為了照顧主人的休息,這院里幾乎沒有燈光,視線差了一分,對不速之客的方便就多了十倍,闖這一進院落看起來就如探囊取物般簡單。

  可進來之前錦繡卻是再三交代不可小覷,因為她知道這世間有一種人擁有貓一樣的夜視眼睛,而三進院兩側的耳房中不多不少正巧住著兩位。

  “他們目力非凡,能于黑暗之中查秋毫之末,白天蟄伏夜間出沒,守衛(wèi)這院子的最后一關,我們都稱他們作‘夜游神’。這只是三進院的第一重陷阱,第二重則是地磚之下活動的機關,這些機關有二十四種排布方式,以節(jié)氣命名,由老爺隨機指定,無論哪種組合,都只有一條安全的路。”

  “你自然知道今天是哪一種。”

  “今天是‘驚蟄’?!彼傲斯?jié)樹枝在地上畫了格子標明路線,囑咐道,“請姑娘記好。”

  軒飛問道:“夜游神怎么辦?”

  錦繡道:“眼力雖好,終究還是人眼。當人從光明處驟然進入暗室,都會產(chǎn)生短暫的失明,然后才漸能視物,夜游神也不例外。到了三進院時奴婢會先輕敲廊上的鈴鐺,屆時燈將亮起,待人來驗明身份,然后放行。等奴婢走過院子,燈又會瞬間熄滅,接下來這短暫的失明期就是姑娘唯一的機會。”

  錦繡已步入了院子,她有意放慢了步伐,好讓燈光亮的更久一些,也方便軒飛將路線記得更清楚些,然而這條路畢竟不長,她的后腳剛剛在臺階上站穩(wěn),燈光已利落地盡數(shù)熄滅,她長嘆一聲抬手推開了房門,只等著聽天由命。

  僅僅一眨眼的功夫,門竟已被人輕輕闔上,錦繡一時又驚又恨,驚得是世間竟真有人的輕功更勝鬼神,恨的是大局已定她勢必將親手斷送老主人的性命。

  可她沒有時間思考,那把短劍架在她的肩上推著她穿堂過室一直走到了碧紗幮前,這道紗帳之后就是蘇逸凡的臥房,她的任務總算已經(jīng)完成。

  她想要挑起紗簾,但那雙手抖得厲害,全然不像往日那個持家有道的大總管,反如一個年邁的老嫗,隨時要燭盡燈枯。劍光一閃,綠煙驟然從中劈破墜落下來,錦繡木木樗樗地盯著,淚已如洪流般涌了出來。

  軒飛沖了進去,手起劍落切向了被中之人。

  “老爺!”錦繡失聲喊了出來,但為時晚矣,白刃進紅刃出,鮮血噴涌而出潑灑在墻上,又緩緩地、無情地淌落下來,她登時跪倒在地,萬念俱灰。

  染血的短劍猛然轉向自己,錦繡顫巍巍抬起頭來,看著面前那個從地獄里爬來復仇的惡鬼。

  “殺了我吧?!彼闇I滂沱,“你也殺了我吧!”

  劍鋒揚起,錦繡闔上眼簾,預見的死亡許久也沒有降臨,一聲嘆惋卻意外地從身后傳來,隨之而至的是一聲她再熟悉不過的吩咐。

  “起來吧,孩子?!?p>  這溫糯的吳儂軟語反而像是天雷轟頂,她驟然睜開雙眼,卻更站不起來了。

  “怎么,想一直這么坐著嗎?”蘇逸凡笑了笑,道,“也好,等你想說了再開口吧?!?p>  “老爺……”錦繡哽咽著,接連叩了三個響頭,“奴婢罪該萬死……”

  蘇逸凡道:“各為其主,何罪之有?”

  錦繡只是默默垂淚不辯一詞,蘇逸凡在榻上坐下,順手端起了案上的青瓷杯,杯里是有助安神的棗茶,蘇逸凡小抿了一口,清甜潤喉。

  “錦繡啊,十幾年了,我還沒有機會和你道一聲謝?!?p>  老爺?shù)谋运钋宄日f了這一個謝字,必然是真心道謝,錦繡忙道:“折煞奴婢了。”

  蘇逸凡道:“諾大一個宅子,人事進出、吃穿用度一應繁雜瑣碎,可這么些年竟是沒叫我多費過半分心。此間自然要先拜謝我那命舛的賢妻,而其次的功勞,總管大人當仁不讓啊?!?p>  錦繡泣拜道:“奴婢恪行分內(nèi)之事,萬萬不敢居功,但求老爺恩賜一死。”

  蘇逸凡道:“假如我想要你的性命,何須勞累笑笑跑這一遭?”隨即又對軒飛頑笑道:“果真叫你給闖進來了,蘇越小子該氣壞咯!”

  軒飛道:“都是錦繡姑娘的主意,算不得我的。何況他又不是孩子了,哪里能計較這些?!?p>  蘇逸凡擺了擺手:“玩心重,長不大的。說起來啊,自他出生起我也真沒什么機會陪他玩耍,誰知道他竟能把我這抱一閣當成了玩具,來來回回地折騰個沒完!呵呵,這回再換布防,準還要來鬧個幾次,這個孩子啊,真不知道像誰!”

  “像您?!避庯w道。

  蘇逸凡一愣:“什么?”

  軒飛笑道:“您若真不想他鬧,囑咐下邊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放他進來便是了,誰承想他玩了十幾年您就陪了十幾年,還說不是像您?”

  蘇逸凡哈哈大笑,暢快不已,就好像他深更半夜拉軒飛過來僅僅只是為了嘮些家常,而他二人越是輕松笑談,錦繡就越是惴惴難安一籌莫展。蘇逸凡不動聲色地瞟了一眼,又繼續(xù)對軒飛道:“今年的春似乎來得早啊,天也暖,花開的也好。適才我賞了一會兒,現(xiàn)下竟也不覺得困了?!?p>  軒飛有些困惑,他布下這個大局分明就是為了策反錦繡,可既已至此,為何又卻步不前、顧左右而言他?他在等什么?“我也不困。”她說。

  “老爺……”

  蘇逸凡道:“我說過,只要你想說,隨時都可以開口?!?p>  錦繡淚眼婆娑,囁嚅道:“老爺心慈,憐憫奴婢,可奴婢實不知該如何補救,求老爺指點一二……”

  蘇逸凡問道:“你想補救?”

  錦繡接連叩首,目光懇切。

  “補救?!碧K逸凡點了點頭,笑嘆道,“我何嘗不想??!如果可以補救,我就不會讓我的發(fā)妻屢遭暗算以致英年早逝。如果可以補救,我也不會讓我的晉兒孤身涉險落下終身殘疾。如果可以,多美好啊?!?p>  軒飛不明白蘇逸凡為什么能用這樣波瀾不驚甚至冷漠的語氣來描述他這大半生中最錐心泣血的兩件憾事,她曾眼見得蘇越慟哭、酗酒、一度沉淪,彼時總盼著他能寬心一些、淡然一些,然今日所見卻又叫她無所適從。蘇逸凡并不像是無情之人,能如此坦然笑對,是不是因為從他坐上這個位置的那一天起,他就已經(jīng)殺死了自己的心?

  “過去的,失去的,誰也沒有能力挽回,你的這份心意我領了?!碧K逸凡說完,又撇下她和軒飛攀談起來,“笑笑,會不會下棋啊?”

  軒飛支吾道:“我……阿越教了我一點皮毛,不敢說會……”

  蘇逸凡笑道:“蘇越教的?這小子棋下得確實不錯,輕靈飄逸,不拘一格,尤善取地、亂戰(zhàn)和殺伐,洞察力極強,時有驚人之手啊?!?p>  軒飛道:“我不大懂,不過您說的倒是頗像他的劍法?!?p>  蘇逸凡道:“劍如人,棋亦如人,自然是一脈相承的了,不懂沒關系,我來教你?!?p>  軒飛遲疑著不知如何行止,錦繡忽然站起身來徑直走出了臥房,一聲輕微的開柜之聲亦隨即傳來,又等了片刻方回轉進來,兩手空空。

  軒飛大惑,蘇逸凡卻終于露出了滿意的神色?!翱磥砦覀兊拇罂偣芸偹闶窍胪?,兒媳,咱們這棋日后再下吧?!?p>  錦繡再行了一個大禮,謝道:“老爺之胸襟氣度,普世無人能及。深恩大德,錦繡銘感五內(nèi),定盡心竭力,不負所望。”

  她……原是想去拿棋吧?為何又空手折返,又何以謂之“想通了”?他們在打什么啞謎?軒飛百思不解。蘇逸凡覺得有趣,便笑問道:“輪到你了?”

  軒飛站的位置正好能透過紗幕看到內(nèi)室,劉洵的槍依然停在那里,暗暗生光。“唯解釋是最不必的,信你的人不問緣由,而其余的不值得你浪費時間?!彼共蛔杂X將劉洵這句話念了出來。

  “你有個出色的哥哥?!碧K逸凡贊許道,“好吧,坐下來,聽聽我們總管的故事?!?p>  “奴婢到府里來的那年不過十二,猶記得那時,二少爺還尚在襁褓之中呢。和奴婢一起的還有紅練,曾在大少爺院里掌事,老爺應該還有些印象?!?p>  見蘇逸凡默認,錦繡便繼續(xù)道:“可惜紅練不夠謹慎,幾年前露了馬腳,為了封住她的嘴,奴婢只好假手殺了她。在我們之后陸續(xù)還有三人潛了進來,晚棠和青綃都沒能久留,只有一個外頭打雜的小廝秋柏可以深藏,至今還陪著奴婢。奴婢封號天慧,那秋柏則封了天巧?!?p>  “既委以天罡重職,你倆的貢獻的確不小啊?!碧K逸凡道,“你手上的消息就是托他帶出去的吧?”

  錦繡點頭承認,自暖閣取出了一個陳舊的木匣子,打開在主人面前,里邊盛著的是滿滿的落葉?!碍h(huán)繞抱一閣的池塘與外院連通,所有消息便以葉為舟隨著這水東出。院墻外的溝渠每三天至少要清理一次,秋柏承包下了這個活計,是以奴婢送出的每一片葉子都會落在他的手里?!?p>  “在葉上寫字?”軒飛問道。

  錦繡搖搖頭,道:“反切加密,以針刺之,并于柄上纏一色絲以利辨識。我們有獨立的密文,即便是二少夫人也無法破譯?!?p>  蘇逸凡問道:“傳進來的呢?”

  錦繡道:“以前幾乎沒有消息進來,近年卻接連有過幾次,秋柏在書上做了標記,爾后以還書為名交到我手上,先后讓奴婢關注二少爺、二少夫人,接觸天殺,還有最近一次的殺死天殺?!?p>  蘇逸凡問道:“你沒有懷疑過?”

  錦繡道:“有,奴婢知道風險巨大,所以制造機會出了一次院子找到了秋柏,可他確信來源可靠,萬無一失。奴婢只能相信是鬼王之死激怒了主子?!闭f到這她不禁抬眼望了望軒飛,又垂頭道:“奴婢是真想不到二少爺竟狠得下這個心啊……”

  屋內(nèi)安靜了須臾,蘇逸凡才又緩緩說道:“你知不知道這條密令意在要你以命換命?”

  錦繡長嘆:“無名、無情、無心。殺手不是人,只是一道影子,一把隨時等待出鞘的利刃。只要主子認為值得,即便是十換一、百換一,又能如何?”

  我已經(jīng)多久沒有聽到這句話了?如果沒有那次午夜的邂逅,我如今會身在何方?假如——假如有朝一日他大事已成,我真的回得去嗎?軒飛喟然:金絲雀啊,金絲雀,從什么時候起你竟然也開始猶豫?你夢寐以求的到底是現(xiàn)在的一切,還是他?

  “智者千慮尚有一失,奴婢知道不可能瞞天過海,卻終究猜不到會如何收場。天下雄主唯老爺一人耳,奴婢心悅誠服?!?p>  蘇逸凡一笑置之,只道:“我有一事不解,想向你請教一二?!?p>  錦繡忙道:“老爺言重?!?p>  蘇逸凡捏了捏自己的髕骨,笑問道:“這件事,怎么不告訴你的主子啊?”

  錦繡緘默,良久之后才敞開心扉:“無情無心,誰又真正做得到呢?”語罷,她好好收拾了一番情緒,含笑欠身道:“奴婢失職,竟讓二位主子這么干坐著,二位少待,奴婢先去沏壺花茶來。”

  這會兒她竟還能想到沏茶?軒飛詫異地目送她出去,耳畔卻傳來了蘇逸凡溫和的聲音:“我需要的是錦繡,而不是一個把自己禁錮在過去里的罪人,對嗎?”

  軒飛一怔,恍然徹悟。

  “你也一樣?!碧K逸凡說,“我知道你只認蘇越不認蘇家,可很遺憾啊,這兩件事本是不可孤立的。早點走出來,對誰都有好處?!?p>  軒飛移開目光,避而不答。

  茶和點心都擺了上來,蘇逸凡潤了潤喉,才又問道:“極樂的事傳出去了嗎?”

  錦繡搖頭道:“奴婢以為這消息早晚要流出去,況近日府上必然戒嚴,不必為之冒險?!?p>  “好,很好?!碧K逸凡面露機巧,“可闖入抱一閣刺殺極樂的是笑笑,你總該知會你的宮主一聲吧?”

  錦繡頓如醍醐灌頂,忙應道:“是,奴婢斷不該邀功。二少夫人毒死天殺之后便藏身在后罩房中,原想伺機刺殺老爺,是奴婢勸下了她并將她領了出去。奴婢回來時心神不寧,并向老爺請罪,以致在屋子里鬧出了不小的動靜,這院子里里外外的下人俱可作證。”

  蘇逸凡道:“好了,老爺也該原諒你的輕率了,去善后吧?!?p>  錦繡將一個腰牌遞給軒飛,道:“老爺有急事通知二位少爺,這是信差憑證,二少夫人隨奴婢去換身衣服,而后大大方方從前門出去便可?!?p>  軒飛領受,起身告辭,錦繡猛然想起了什么,忙道:“二少夫人,新月令……”

  軒飛緘默了片刻,輕聲道:“那不是我接的,是來殺我的人留下的?!?p>  錦繡方舒了口氣,道:“如此甚幸,還是二少夫人留著做紀念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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