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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是清風(fēng)

第三十二章 向死而生

劍是清風(fēng) 硯山君 7694 2019-03-04 11:58:49

  “今天召諸位叔叔伯伯來家里坐坐倒也不為了別的,只因近日來兄長抱恙不便理事,將內(nèi)外大小暫交付于我,說來慚愧,晚輩素日悠哉不學(xué)無術(shù),想是要添不少麻煩,只好先行賠個不是,望諸位海涵?!碧K越向眾人行了個揖,態(tài)度十分恭謹(jǐn)。

  眾人紛紛回禮,席間一人站起身來,正是江南第一質(zhì)庫同安堂的大掌柜胡孟?!岸贍斕熨Y聰穎絕非常人能及,真真是過謙了。別人興許不大清楚,我們幾個老頭卻也還看得真切??v觀蘇氏百年家業(yè),織造繡染、航船車驛、錢莊票號無所不及,一般人單是名號就須得背個三天三夜,年間大少爺將同安堂宜春堂等十?dāng)?shù)鋪轉(zhuǎn)交,二少爺僅用短短月余便將各號摸得門兒清,打點上下處實效功、措置裕如,我等早已欽佩由衷。若是有人以為二少爺弱冠年華稚子可欺,那可就只能怨他自己老眼昏花了。諸位說是嗎?”

  堂下寂寂,多有敷衍之聲,除了這十鋪掌柜,多數(shù)人不曾有所表態(tài)。蘇越特意瞟了一眼同輝堂大掌柜堂叔蘇遠(yuǎn)平,但他老人家似是低眉沉思,波瀾不驚。同輝堂織造是蘇氏最大的產(chǎn)業(yè),蘇遠(yuǎn)平本身也是蘇逸凡最信任的堂弟,蘇越知道此時此刻許多人都在等他出聲。

  他便又道:“胡掌柜過譽,在座都是蘇家的老人了,更有不少與我爹共事的年頭比我的年齡還大,數(shù)十載兢兢業(yè)業(yè)功不可沒,越銘記于心。眼下雖說代掌大權(quán),充其量做個傳話人罷了,大哥早有交代,各鋪各號運作已久,歷來通功易事井井有條,諸位掌柜管事心中有數(shù),令我多聽多學(xué)不可擅作主張,越才疏學(xué)淺當(dāng)不敢忘,日后還得勞叔伯們費心指教了?!?p>  宜春堂掌柜蕭季明也開口道:“二少爺虛懷若谷實有乃父之風(fēng),我等當(dāng)效犬馬之勞不遺余力?!?p>  旁人紛紛稱是,突然有一人不輕不重地問道:“越兒,不知同順堂之事是怎么個說法?如何唐掌柜今日未來,阿旭也消失了多日?”卻是另一堂叔蘇連更,他的語氣不甚友善,畢竟相較之下蘇旭才是他的親侄子。

  蘇越冷笑道:“唐掌柜居功至偉,越斷不敢怠慢,早已命人八抬大轎請至家中以表功勛,眼下正在希言閣里奉為的座上貴客?!?p>  “希言閣?”蘇連更一驚,犯起了結(jié)巴,“怎么這兩日間……晉兒就……呃……身子大好了?”

  蘇越道:“祛蠹除奸,不容輕忽。大哥雖傷病纏身,卻一日不肯有所懈怠,小侄自愧不如?!?p>  胡孟忙道:“大少爺還當(dāng)寬心養(yǎng)傷則是,我等雖不才,也定當(dāng)盡心竭力輔佐二少爺?!?p>  蘇越又說:“至于升平兄長——小侄本不敢以幼議長,然多方調(diào)查佐證會稽之變皆由他而起,以致家兄受難、喬伯父客死他鄉(xiāng)。違我蘇氏祖訓(xùn)勾結(jié)邪教私營漕運殘害同族事關(guān)重大,按族規(guī)需得交由宗子發(fā)落,小侄業(yè)已將其請來,由父親親自訊問處置?!?p>  蘇連更追問道:“那……”

  蘇越回身注視著他,眼神銳利如刀,逼得他幾乎不敢對視,良久才說道:“同順堂之亂釁發(fā)蕭墻,禍起邪教,絕無姑息之理。況我娘親尸骨未寒,望月宮之血海深仇不共戴天!小侄已依唐掌柜等人招供徹查,凡涉事者論罪定罰,無辜者絕不冤枉,內(nèi)親外戚一視同仁!”

  蘇連更好生尷尬,只怕惹火燒身連累了自己,求情之語斷不敢再說出口來,當(dāng)下大堂之上竟鴉雀無聲。

  蘇遠(yuǎn)平輕輕咳了一下,眾人如遇大赦,不約而同將目光轉(zhuǎn)到他身上。

  “越兒深藏若虛剛正不阿,實乃我蘇氏之幸。常言道‘后生可畏’,如今我輩多已年逾半百,正當(dāng)傾力栽培后起之秀。越兒初執(zhí)牛耳,難免有些生疏,但正因如此才需眾位摒棄成見一體同心,更勿教外人有可乘之機。”

  蘇遠(yuǎn)平一開口,適時眾人紛紛稱是,蘇越總算長舒一氣,這道難關(guān)他便算是通過了。

  “晚生自當(dāng)鞠躬盡瘁。目前鳴沙之月聯(lián)合望月宮壟斷北方商路,同輝麒麟的供貨大受影響,還勞諸位多多費心周旋?!?p>  又寒暄了片刻,眼見著日頭當(dāng)午,方請各位往抱一閣共用宴席。眾掌柜魚貫而出,一班人熱熱鬧鬧地離去,蘇越令人關(guān)上門,點了三支香,恭恭敬敬地拜過靈牌插在香爐里。邊上擺著木雕的慈航真人,那小像因日日摩挲已呈現(xiàn)出淡淡一層古銅色的包漿,他拿了起來,手指輕輕抹過每一條刀痕。

  “娘,我從未感到如此寂寞?!彼f。

  “他死了?”素衣女子的聲音里竟夾雜著一絲奇怪的情緒。

  蒼鸮點了點頭。

  “無稽之談!”素衣女子一反常態(tài)顯出了十二分氣憤,聲音也微微顫抖起來,“生見人,死見尸。你說他死了,可曾親眼目睹?”

  蒼鸮依舊淡然答道:“屬下親去查勘過,現(xiàn)場只有一堆焦骨,天佑業(yè)已拼骨核實,身長體態(tài)盡皆符合?!?p>  素衣女子冷笑,似乎仍不肯信。

  “少主信不過別人,也信不過軒飛么?”蒼鸮道,“那個丫頭一度沉河自盡,讓雁家姑娘救了起來,至今未回過蘇家?!?p>  素衣女子只覺胃中痙攣,不覺弓身壓著腹部,臉色也變的蒼白起來,蒼鸮忙關(guān)切地說道:“少主,保重身體?!?p>  “不可能!蘇越?jīng)]有那么大的本事……”

  “天殺也可以佐證……”

  “佐證!”素衣女子喝斷道,“只怕就是那個老東西的詭計!你為什么要留著他!你明明可以讓天慧除掉他!”

  蒼鸮緘口不言,他知道少主子已經(jīng)失去了理智,現(xiàn)下與她理論顯然太不明智。

  “劉洵是什么人?他怎么可能傻到自己跳入陷阱!區(qū)區(qū)一群跳梁小丑……”

  蒼鸮神情詭異地看著她,忽地伸出手來摸了摸她的臉頰,素衣女子登時骨寒毛豎色若死灰,整個人竟好似一枝凍僵了的寒梅。

  “少主,您不該動氣?!彼皆谒陷p聲說道,“別忘了,劉洵不是神,但我是。您好好休息吧?!?p>  蒼鸮欠身退了出去,素衣女子清淚盈眶,通體冷汗霎那間浸透了輕薄的衣裳。她沖到洗漱架前瘋狂地洗臉,甚至恨不得拿刀將臉上這片皮膚剮了去,她感到惡心欲吐,就好像那皮膚已經(jīng)起泡潰爛,臭氣熏天。

  這個人已經(jīng)在身邊十?dāng)?shù)年之久,她卻始終沒法說服自己接受那殘酷的事實——她的父親早已將她嫁給了這個可怕的男人。

  蒼鸮一直稱她少主,也始終像供神一般侍奉著她,莫說肌膚之親,十?dāng)?shù)年來蒼鸮幾乎從未有過越軌之舉,而如今日這般失儀更是她始料未及——她知道這個男人必定已是怒極。

  你不是神,更不是個男人!她狠狠地想著,才要發(fā)泄忽地又黯然下來。

  劉洵,真的死了?

  鬼王之位空缺,宮里想必又要掀起一番紛爭,軒飛思量著,只不知有多少人會為你傷心呢?鬼九說得不錯,早已沒人能猜透你了,我至今也不敢相信你竟會聯(lián)合阿越把我算計其中。

  但你原就是這樣的人,為達(dá)目的不擇手段,我本該記得的,又哪有什么立場去埋怨你呢?

  她摩挲著手里的玉佩,感慨道:這玉佩原是一對,如今卻孑然一身形單影只,這也是你想要的結(jié)果嗎?

  不知覺華燈已初上,軒飛悄然走到南郊一個荒廢的倉庫前,一重三輕扣了四下,推門進去。

  燭光不亮,昏沉沉的暖光照得屋內(nèi)的一切更加蒼老和憔悴。屋子里的住客披頭散發(fā)髯須未理,樸素的雜色直裾外搭著件略顯陳舊的棉布披風(fēng),他坐在成堆古舊的書籍背后,就像是生生把自己埋了起來。軒飛顯得吃驚不小,因為無論是誰都不可能將眼前的潦倒儒生與那個一絲不茍八面玲瓏的“白衣公子”聯(lián)系在一起。

  “來了?”蘇晉口上說著,卻并未將雙眼從書上移開。

  軒飛方才走了過去,問道:“好些了嗎?”

  蘇晉冷笑:“好得了嗎?”

  軒飛緘口不語,蘇晉方道:“罷了,又非你之過,坐吧?!?p>  他的氣色好了不少,但顯然還沒能從重挫的陰影中走出,軒飛悄悄嘆了口氣,問道:“這是什么地方?”

  蘇晉道:“先祖父的書庫,若非江掌柜說起,我竟也不知有這一所在。”

  軒飛問道:“江掌柜究竟是什么人?”

  蘇晉道:“他原是我蘇府的管家,先祖父過世之后便隱退于妙真閣,已二十余載未過問江湖事了?!?p>  軒飛看著他,質(zhì)疑道:“你們唯獨把妙真閣交給了蘇越,恐怕別有居心吧?”

  蘇晉面露不屑:“別有居心又如何?他非看上了你,我們又能為之奈何?”

  軒飛瞪了他一眼,蘇晉竟凄凄笑了起來:“為之奈何……竟多虧了這‘為之奈何’,否則……”

  “大哥?!?p>  蘇晉正要翻頁的手猝然停下,他抬起頭來注視著軒飛,先是吃驚,后又漸漸多了些局促:“你……應(yīng)該叫大伯……”

  “不要?!避庯w道,“你慣會使喚人,若比你矮了一輩,我豈非要多有罪受?”

  蘇晉嘖嘖稱奇:“你也是會耍貧嘴的?唉,不然怎么說近墨者黑……”

  軒飛總算松了口氣,便問道:“找我來做什么?”

  蘇晉斂起笑意,又恢復(fù)正經(jīng)與傲然的常態(tài)?!叭涨霸谇鍥錾角f,你可有察覺什么異常?”

  軒飛不解,蘇晉又道:“雁叔號稱云游,甚至將行兒托付給墨家不管不問。清涼山莊多年疏于打理,按理說無人會去造訪,更不會有人企圖尋他的麻煩?!?p>  軒飛接口道:“可他卻花了七年零三個月造了那片遍布玄機的松石林。”

  蘇晉點點頭:“除了松石林,山莊中還有諸多機關(guān),他居住的地下室無燈而有光、無牖而來風(fēng),本身就暗藏玄機?!?p>  軒飛將白玉扳指還給了他,說道:“興許只是他的愛好,他早年間確曾出海云游,我想機關(guān)之類多半與屋內(nèi)那些舶來品一樣,不過是與海外能人交流的玩物?!?p>  “不像?!碧K晉拈起那扳指對著燭光細(xì)細(xì)觀賞,“我總覺得他知道些什么,或者說——知道蘇府必有劫難?!?p>  軒飛也盯著那扳指出神,蘇晉又說道:“他教了你一招?”

  “嗯,‘歌駐云山’,他使出的折柳劍法和你們?nèi)徊煌恢呛喂???p>  蘇晉喃喃道:“先祖父并未留下折柳劍法的劍譜,一切都仰仗口傳心授,他的劍法是先祖父悉心調(diào)教的,原也就比我爹高出不少,遑論我輩。何況這些年他潛心修習(xí)劍法大成,想來又加了不少自己的理解吧。你使給我看看?!?p>  軒飛便聽命舞了一遍,蘇晉看得失神,忽地急火攻心,一口鮮血盡噴在了案上,登時將鋪開的書頁染得殷紅。

  “大少爺!”軒飛慌得就要叫人,蘇晉阻止了她,無力地歪在椅子上:“走開……”

  軒飛點了點頭,蘇晉卻又嘆道:“可悲!可悲!”

  軒飛擦凈桌上的血跡,撫平起皺的書頁,輕聲道:“事已至此,勿要沉淪才是。劍,一人敵耳,何不學(xué)‘萬人敵’?”

  “萬人敵?!碧K晉放聲大笑,“哈哈哈,好一個‘萬人敵’!難怪蘇越喜歡你,像你這樣的丫頭……行了,我沒事,不用管。”繼而又面露藹色,問道:“動作不甚協(xié)調(diào),你受傷了?”

  軒飛道:“無礙?!?p>  蘇晉便道:“正好使慢一點,招式到位即可,無需用力?!?p>  “宜春堂新進的一批菖蒲全都出了問題,你到西郊的菖蒲溏去處理一下?!辈鸩煌甑男偶?,忙不完的瑣事,在蘇越的印象中抱一閣似乎十幾年都沒有絲毫改變。只是小時候旁聽父親訓(xùn)誡哥哥的景象依稀還在面前,一眨眼席前聽調(diào)的人卻變作了自己,實在叫人感喟不已。

  “知道了。”他心不在焉地答應(yīng)著。

  “還有事?”蘇逸凡問。

  “啊?”蘇越愣了一愣,“哦……行妹妹前日受了寒,乙姐姐傳書說近日會來接她回去?!?p>  蘇逸凡置若罔聞,仿佛這些小事壓根不值得占用他半分心思。蘇越行了禮就要退下,走出幾步又猶猶豫豫地回過頭來。

  蘇逸凡眼也不抬地哼道:“你什么時候也開始學(xué)著和我商量了?”

  蘇越沉默,看起來魂不守舍。

  “想去就去吧。”蘇逸凡道,“我若攔得住你,反而顯得弄虛作假了?!?p>  “我……”

  “瞻前顧后畏首畏尾,這些年你就學(xué)會因噎廢食了?”蘇逸凡顯出了幾分鄙夷,“看看你現(xiàn)在的樣子!一點挫折都受不得,心灰意冷就給我滾回山上去,府里不缺人手?!?p>  “您讓我怎么無動于衷!”蘇越果然為其激怒,竭聲吼道,“您就只會一味地指責(zé)我的不是,什么時候在乎過我的感受!”

  蘇逸凡嗤之以鼻:“你的感受?你恐懼、絕望、悲觀厭世,劈向你的刀鋒劍刃就會停下?你蘇少爺不高興,全天下人都要點頭哈腰看你臉色行事?”

  “我沒這么想!”蘇越惱羞成怒。

  “那就用劍告訴你的敵人,而不是用嘴?!碧K逸凡漠然說完又低下頭去繼續(xù)看信,但蘇越仍惡狠狠地盯著他,似乎咽不下這口氣。

  耳房的紗門后突然有人影晃動,蘇越下意識瞟了一眼,隱約嗅到了什么奇怪的味道。

  “藥味?”他皺了皺眉,問道,“哪來的藥?”

  蘇逸凡沒有答話,蘇越徑直走了過去:“是錦繡姐嗎?”

  錦繡挑起簾子行了個問安禮,她手邊案上擺著一碗熱氣騰騰的湯藥,蘇越看了一眼,語氣頗顯生硬:“這是什么藥?”

  錦繡應(yīng)道:“回少爺?shù)脑?,是祛濕除痹的藥?!?p>  “祛濕?”蘇越猛然回頭逼視著父親,難以置信地問道,“風(fēng)濕?”

  在他眼中父親這個詞一直代表著力量與威嚴(yán),他怎么也沒法相信這個叱詫風(fēng)云的武林霸主竟然患上了習(xí)武之人最為懼怕的風(fēng)濕惡疾——這意味著或許從多年前起,他父親那雙翻云覆雨的手就已再握不住劍,而那對征戰(zhàn)江湖的腳也已失去了神威。

  蘇逸凡充耳不聞,蘇越一個箭步?jīng)_到案前搶過信件,怒斥道:“您又不肯告訴我!”

  蘇逸凡淡淡一笑,道:“人老了,多少得有些毛病,沒什么好大驚小怪的。只是倘若你死在外頭,你爹可能沒法去給你報仇了?!?p>  蘇越強遏著心中悲痛,唯有喉結(jié)還在止不住地上下滾動。他攥緊的拳頭將那信紙蹂躪得不成形狀,半晌過后方才狠狠地砸在了桌上。

  “我絕不會死?!彼f著,快步走出門去。

  錦繡方才將藥端到主人面前,告罪道:“奴婢自作主張,望老爺恕罪。”

  蘇逸凡道:“無妨,未嘗不好?!?p>  眼見著蘇逸凡飲盡湯藥,錦繡又道:“容奴婢多嘴一句,二少爺年紀(jì)尚輕,又才剛剛回府不久,老爺何須如此嚴(yán)苛呢?”

  蘇逸凡重新執(zhí)起了筆,說道:“江湖不曾手軟,我又如何能夠心慈?”

  天空雨云低垂,古道陰風(fēng)陣陣,蘇越拉了拉披風(fēng),把自己裹得更緊了些,他靜靜趕著路,心里卻無法安寧片刻。

  劉洵去了哪里?他為什么會答應(yīng)和爹聯(lián)手共謀?記得在敦煌的時候極樂提到了望月宮的根基,這個根基又是什么?望月宮之后莫非還有黑手?劉洵似乎想利用我扳倒望月宮主,可這對他又有什么好處?事成之后,我是不是仍舊想殺了他,或者——被他所殺?

  烏鴉呼啦啦沖破樹冠,將他從遐思拉回現(xiàn)實,天色已暗得難以視物,他勒馬停了下來。

  前方密林,正適宜埋伏,這里緊鄰太湖,他知道生活在棠湖的那些對手水性極佳,在這種地形上占盡優(yōu)勢,自己的處境就像一只闖入虎口的羔羊。他的心機越來越深沉,所擁有的也越來越多,他不會再輕易地在這個江湖吃虧,卻再也找不回初出茅廬時放歌縱酒快意恩仇的那個“江陵”。

  以生物與之,為其殺之之怒,以全物與之,為其決之之怒。以仇恨為餌,他已經(jīng)被劉洵訓(xùn)成了一只野性十足的猛虎,無形的鞭子驅(qū)策著他,叫他甚至沒法停下來稍作思考——他在這條成長之路上摒棄的,正是曾讓他愛人癡迷艷羨的自由和無爭。

  黑暗吞噬了俊秀的身姿,他只能憑借一點微弱的天光辨別方向,馳騁了數(shù)里路太平無事,他漸舒了口氣,遂松了韁繩徐徐而行。

  寂夜里忽地傳來一聲短促而微弱的呼哨,蘇越猝然勒馬,不遠(yuǎn)處一人一騎的輪廓已影影綽綽映入他眼簾。

  “誰!”他低聲問道。

  那人不答,唯由著坐騎信步向他走來。一條長圍巾順著身側(cè)垂下,寬大的披風(fēng)隨著馬背搖曳不止,蘇越心頭一緊,禁不住喚道:“飛兒?”

  那人收住了馬蹄,不再動作。

  “飛兒,你肯理我了?”

  那人沉吟片刻終于點了點頭,蘇越看起來大喜過望,揚鞭一躍趕到了他面前。這剎那披風(fēng)里竟徒然刺出一柄寒劍直取心臟而來,但絕塵出手更快,寒光閃爍的瞬間,劍尖已頂在了那人的喉口。

  “好大的膽子!”蘇越斥道。

  那人冷笑一聲飄然后撤,重新匿進了無邊的黑夜里。

  伺機而動,一擊必中,不中則退。聰明的殺手絕不拖泥帶水。蘇越不敢懈怠,當(dāng)即騰身追去,這個人看起來像是單獨行動,若等他呼來援兵,憑蘇越一己之力勢難脫險逃生。

  殺手的輕功不賴,可蘇越顯然更勝一籌,不消一盞茶的功夫殺手已被逼入絕境,遂停下腳步,回過身來與他對峙。

  “輕功不錯,金絲雀教的?”那殺手開了腔,是個流里流氣的男聲,聽起來年紀(jì)不大。

  “她不是金絲雀!”

  那人冷笑道:“嗯,你說的很對,現(xiàn)在不是了。聯(lián)合姘頭謀殺了自己的主人,如今她不過是條喪家之犬。”

  蘇越一劍劈去毫無二話,殺手早已料到,舉劍相格的同時,一包毒粉已脫手向蘇越拋來。蘇越后撤避之,殺手袖中卻已拋出了鉤爪,但見他攀著粗繩往上一蕩,腳已急急踢向蘇越面門。鞋底有匕首,蘇越驚險避過,那人腳蹬樹干再度回踢,蘇越不退反進尋隙拽住了他的圍巾,他不得不分神撩劍割斷,卻叫蘇越搶先一步斬斷了繩索。

  殺手摔在地上一個翻滾,絕塵阻斷了他的生路,蘇越沉聲喝道:“報上名來!”

  殺手吃吃地笑著,說道:“你好厲害啊……長得也這樣好看……只是比起鬼王還差一點兒……”

  陰陽怪氣的語調(diào)讓蘇越頗不自在,那人又接著道:“你為什么這么生氣?就因為我說了金絲雀的壞話嗎?為什么你也要喜歡她?”

  蘇越不知他的底細(xì),只道他胡言亂語只為了叫自己分心,便充耳閉聽,不動聲色。

  那人好似有些生氣,煩躁地丟開圍巾和披風(fēng)露出一張棱角分明頗為俊朗的面容,然后他眸子里閃動著的離奇波光就毫不掩飾地落在了蘇越的身上。“我叫阿七,天威星!”

  蘇越道:“飛兒與你無冤無仇,再敢侮辱她休怪我不客氣!”

  “無冤無仇?”阿七陰森森笑著,“她害死了鬼王,還恬不知恥地霸占了你,我為什么不能恨她!”

  蘇越一愣,頓時起了滿身雞皮疙瘩:這人顯然是個男人,難道竟有龍陽之好斷袖之癖?

  阿七又喃喃道:“我知道鬼王是你殺的,但我不怪你,都是那個賤人……”

  蘇越強忍著不適縱劍突刺,阿七的身子卻驟然一縮退了半分,繼而左手一抓企圖制住絕塵,蘇越一個剪腕花繞開,起腳就向他肩部踹去,阿七著了道,卻也趁機一滾擺脫了絕塵的控制。

  “你要殺我?”阿七站起來笑道,“好啊好啊,你來殺我,我就是要罵那個賤人,你快來殺了我!”

  蘇越不由分說攻上前去,短兵相接,阿七顯得有些亢奮:“好俊的折柳劍法,我這一套叫作追命劍法,你瞧是不是也動人得很?”

  追命劍法,招如其名,委實狠辣無比。既能位列天威,阿七的武功本也不同凡響,此番為了在“美人”面前一顯身手,他更是全心以赴不遺余力。蘇越方知這人是條越打越難纏的毒蛇,雖然在自己劍下他的進攻還算不上有效,但這人似乎總能在防守之際爆發(fā)出乎意料的反擊。蘇越的幾番突襲都未能將戰(zhàn)局稍稍壓制,他有些焦躁,心里深曉不能久耗,唯有加劇攻勢盡力想法子脫身。

  見鬼!蘇越頭皮發(fā)麻惡寒陣陣,反手一推把他擊退數(shù)尺,倏爾眉頭一皺計上心來。

  既然你不是飛兒的對手,她那套有劍無招的快攻法門必然奏效,我且依樣畫瓢,看你還有何余力反掣!雖學(xué)得不精,至少容不得你開口說話,總歸要叫我好過些罷!

  他果然提劍就攻,阿七露出了幾分驚訝,很快便悉數(shù)轉(zhuǎn)為憤怒?!翱蓯海 彼賿佉粋€毒囊逼退蘇越,劈手便往劍上喂了一層劇毒。“金絲雀的走狗……”

  蘇越大為光火,劍招越使越快,殺機也越來越重,阿七漸漸招架不住,蘇越看在眼里更為振奮,當(dāng)即欺身進步連攻三招,劍劍直沖要穴,氣勢驚人。前兩招本已打得阿七應(yīng)接不暇,不想第三劍刺出阿七居然拼了命往前一迎,起左臂夾住絕塵,回攻一劍就往蘇越脖子抹去。蘇越偏身讓過,雙手握持絕塵奮力向上一拉,阿七的整條手臂便生生飛了出去。

  鮮血噴射而出,蘇越觸目驚心幾要亂了分寸,阿七卻像沒事人一般剪腕花格開來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跟進一劍直突蘇越喉嚨。

  可惜他的劍依然沒能手刃仇人,他靜靜地站著,背上冰冷的鐵器控制著他,叫他不能再妄動分毫。

  “把劍放下。”背后的聲音說。

  “賤人!”阿七驟然涕淚滿面,頃刻間錐心的劇痛也如滔天巨浪般撲來,但他仍舊不肯服輸,窮盡余力舉劍回刺要與之同歸于盡。然而玉手只在他風(fēng)池穴上從容一點,他便兩眼一黑昏迷了過去。

  情義可嘉,我會記著。軒飛嗟然,俯下身子替他止血包扎。

  蘇越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她,直到她忙完手中活計站起身來。

  問候?道歉?安慰?此刻他竟感到無從開口。冰冷的手指輕觸到她的臉頰,溫暖如涓涓細(xì)流隨著指尖淌進他的身體,他感到久違的輕松,好似一剎那便卸下了心頭所有負(fù)累。

  或許在經(jīng)歷了這些黑暗之后,最需要得到慰藉的恰恰是他?

  “保重?!彼j釀良久,終于說出這兩個字。

  蘇越頷首,幫她安頓好阿七,然后看著她翻身上馬、掉頭遠(yuǎn)走。

  心似雙絲網(wǎng),中有千千結(jié)。

  是不是再多說一句,就沒有了這道別的勇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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