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對他而言再一次有了意義。他突然在意起一個人的生命,他本以為早就不會在意任何人,也不會再對這世上任何事產(chǎn)生興趣。
現(xiàn)在,他卻擔心眼前這個單薄柔弱的女孩掉入無垠之極不再醒來。真是最糟的結(jié)果,最差的境遇。在那個地方,既不死也不活的日子不適合這樣單純的女孩,屬于她的生活尚未真正開始過。
元戊抬頭仰望,紅月當空,美麗卻暗藏殺機。這女孩很美,是不是有點像那個人?算了,只是太思念、太在意、太放不下。人一旦太思念、太在意、太放不下便沒有了自我,一旦沒有了自我,也就不可能出現(xiàn)在另一個人的眼眸中。
此間玄妙,他這輩子恐怕也再難領悟。本以為早就淡漠,早已深埋。
他思量著,這么美麗的女孩為何會有如此可怕的聲音?這一點令人擔憂。她的聲音粗沉到仿佛不屬于水下任何一個宗族。她是誰?又有什么原因一定要回到圜城?
圜城里的一切還和原來一樣嗎?一樣平靜的生活,一樣規(guī)規(guī)矩矩、一成不變的日子。在圜城生活久了叫人發(fā)瘋,離開那里又日夜想念?我是在想念嗎?
不,原以為萬物與己已無物我之分,現(xiàn)在看來,輕易的一個變動,就能輕易打破這虛假的物我兩忘。
懷抱中的身體忽然輕輕動了一下,隨即又沉沉睡去。
就要這樣抱到天亮嗎?然后像從不認識彼此一樣,離得越遠越好,一靠近對方,皮膚便會灼傷一片。
即使現(xiàn)在將她救醒,白日熾熱,她的身體又如何能熬過?耗散自己的功力值得嗎?
元戊想了很多,除了意識仍不停歇的活動,就連他的指尖都已不再有感覺。他早就不需要有感覺,感覺只會令他困擾。靜默無聲的世界,才是他最好的歸宿。
“爹爹,我想回去?!?p> 美麗的身體發(fā)出丑陋的聲音。令他迷惑。
“我送你回去,只要你告訴我你想要什么,我一定為你做到?!?p> “爹爹,小玉是不是又給你添麻煩了?”
“不麻煩?!?p> “爹爹,是不是小玉把那些異獸引了出來?小玉的歌聲真的很難聽嗎?”
“你的聲音是世上最美的。”
“爹爹,我冷?!?p> 元戊的功力已耗去一半,無垠之極的寒冷此刻不僅沒從玉笙寒身上減少半分,元戊體內(nèi)也已開始冰封。
“我討厭自己的聲音。”
“我喜歡。不要在意別人怎么說,不行嗎?”
“我怕被人討厭,我害怕。”
“我躲了你十四年。還是躲不過嗎?”
自顧自的對話,在兩人之間流淌。
藍光,刺眼,閉著眼睛也躲不過。似人非人,因為藍光中的人,好像沒有任何記憶,沒有任何過去。哪怕是一塊冰都有自己的記憶,而他卻如空虛的軀殼,沒有靈魂也沒有肉體,卻真實而可怕地存在著。
“又見面了?!薄?p> “是的?!?p> 元戊冷冷地說。
“為什么耗散功力?”那個聲音沒有一絲情感,沒有情感的聲音是最可怕的武器。
“我愿意?!痹旃麛啻鸬馈?p> “你從來都不愿意死去,又說什么你愿意?!?p> “你又不是我,又沒有經(jīng)歷過我經(jīng)歷的過去,你又如何了解,如何來告訴我,我該怎么做?”
“世上執(zhí)念皆一樣。沒有什么不同,你的,別人的,執(zhí)念都一樣?!?p> “不一樣,你說得沒錯我雖不怕死,但也貪生,只是兩者在一起時,我向來不做選擇?!?p> 元戊漸漸感到身體不再寒冷,似乎從胸口處有了些微暖意。
“我救過你一次,也可以再救你一次?!?p> “很好?!?p> “好什么?我沒有說這次也一定會救你。”
“你不是人,你的想法我猜不到,你的聲音里什么都沒有。你說的救和不救究竟有沒有區(qū)別,只有你自己知道。”
“你的意思是我當年救你和不救你是一樣的?”
“我活著和死了沒有區(qū)別?!?p> “你故意激我,想讓我替你決定?”
“你不想替我決定又怎么會來見我,何必跟我說這么多話。你既然那么喜歡替別人做決定,何必留在這天寒地凍的地方,為什么不到外面去?”
“你竟然還有心思關心我?”
“是啊,我當然要關心決定我生死的人,雖然我不關心我的生死。”
“真有趣,你這人真有趣,我決定不讓你死了?!?p> “那就讓我出去?!?p> “我沒讓你進來,你打擾了我的清凈,我還沒怪你,而且你身上還帶著一種奇怪的氣息。”
“什么奇怪的氣息?”
元戊的功力漸漸恢復,恢復得很快,他尚未弄清其中緣由,但已確定,今天這個人又不會讓自己死去,又會放了他。
“坦白說,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你告訴我吧?!?p> 難道這個人看不到那個小丫頭?難道小丫頭沒有來過無垠之極?怎么可能,她的功力尚淺,即使有了自己一半功力也早該掉進無垠之極的邊界,這個寒冷的地方無處不在,她怎么可能沒有來過?
“你不打算告訴我?不打算以誠實來感謝我又一次放了你?
“不打算。”
“有意思。”
他沒有必要說謊,在這里沒人能躲過他的控制,除非他真的沒有見到過玉笙寒?
“你不相信自己看到的?”
“我看到一位舊人而已?!?p> “呵呵,說來也是,我們十多年不見,你倒還記得我,我卻從來都不知道你的樣子,是人是鬼,是男是女,是妖是神?”
“是妖是神?是人是鬼?是男人還是女人?”
那人突然大笑起來,每笑一下聲音都消散在周圍的寒氣中。
“有什么區(qū)別嗎?你那么在意我是什么?”
“當然不?!?p> “很好。”
“所以,你又何必在意什么奇怪的氣息,何必懷疑你看到的?又何必猜想你沒看到的?”
這句話有些冒險,如果對方多疑也許會糾纏不休。但這個舊人不喜歡糾纏。
“你回去吧,萬物之音——元戊?!?p> 話音未落,元戊已回到原處。待回過神來,他環(huán)顧四周,只剩群山環(huán)繞,湖水依依,沉沉寂寂,寥寥戚戚,唯獨不見了那個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