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0章 皇后之璽
已而便至年末，冬意漸深，紛紛揚揚下了幾場大雪，紫禁城各處皆宛若冰雪雕刻，深厚的雪積深不化，似是要將這里一切的算計、背叛、陰謀皆覆蓋于其下。
臘月二十一，山西道御史陳紫芝亮出了他的正義之劍，劍鋒直指湖廣巡撫張汧，奏折之中言稱他到任未久，作惡多端，凡所屬地方，鹽引、錢局、船埠，無不搜刮勒索，甚至漢口市肆招牌，也按數(shù)派錢，吞為己有。
張汧是明珠派系的官員，明珠自然要力保，只可惜皇帝這一次并沒有聽任何人的辯解，他迅速地將張汧下獄，又命直隸巡撫于成龍、山西巡撫馬齊、都察院左副都御史開音布馳驛前往，將張汧捉拿審問。
陳紫芝乘勢彈劾枝江縣知縣趙嘉星等人?；实垡幻胬淇釤o情地怒斥一眾大學(xué)士等：科道臣職在糾參，張汧如此貪婪，為何無人敢言？
皇帝這樣說，宛若紫電青霜的目光卻直直劈向明珠，頂著這樣酷烈的目光，明珠雙膝一軟，只有力表忠心的余地。
皇帝淡淡道：“陳紫芝獨能彈劾，力反貪污，甚為可嘉！傳諭吏部，即令內(nèi)升，以示鼓勵?！?p> 在朝多年的明珠終于意識到這是天子對著自己，露出了曾經(jīng)用來對付鰲拜的手腕，他迅速命令其下黨羽收斂，以免禍延太廣。
可惜明珠手下人仗著這個大學(xué)士狂妄者太多，自以為把持禮部的新任大學(xué)士余國柱猶自忙碌著自己買官賣官的大業(yè)，將一擔一擔的金銀珠寶填入自己的私庫，而后抱著自己肥滾滾的祿蠹軀體，大張著流著涎水的口，妄圖將整個國家化為自己的養(yǎng)料。
前去調(diào)查的直隸巡撫于成龍對明珠等輩早已深惡痛絕，他在調(diào)查張汧之案的同時，暗地里將高士奇透露的、明珠買賣官職的記錄一一核對過，遞交到了皇帝案頭。
更深的雷暴蘊含著云層之中，天子看向明珠的目光不復(fù)昔日的和煦，反而含上了一層凜冽森寒的殺氣。
然而太皇太后的病重終究是給了明珠黨羽一次喘息的機會，皇帝顧念著這個德被蒼生的長輩，暫且放過了這些肥胖的蛀蟲們。
靈璧因近產(chǎn)期，又念著太皇太后病篤，索性便就近住下，方便照應(yīng)?；实蹌窳藥谆?，皆被她嚴詞回絕，也便只得由著靈璧去。
這日晚間，又是撕棉扯絮地好大雪，在那飄落的白花之間，紫禁城的夜格外深沉蕭索，隔著雙層窗紗，那呼嘯的風都似是變成了一只嘶吼的獸，它揮舞著尖利的指爪，意欲破窗而入。
靈璧扶著后腰，半倚在慈寧宮寢殿的軟塌上，斂眉看著宮女煮湯，太皇太后已經(jīng)沒有清醒的時候，只能熬了細細的肉米粥，才能勉強入口些?；实垡呀?jīng)陷入淺眠，有細微的鼾聲傳來，梁九功將棉被覆在他身上，幽微的嘆息在夜間散開。
誰都知道太皇太后是不中用的了……
哪怕皇帝侍奉湯藥，日夜須臾不離：哪怕他帶著文武百官、帶著王公貴族，步行至天壇祈福；哪怕他哭求著：愿減臣齡，冀增太皇太后數(shù)年之壽?？墒巧咸爝€是按照既定的壽數(shù)，將這個縱橫三朝的老人收回。
她的呼吸已經(jīng)殘破如風箱，粗重渾濁的喘息時斷時續(xù)，支撐著這個老人。
祖宗規(guī)矩，宮中諸位疾革大漸之時，便要換上入殮的吉服，可是無人敢將衣裳送來，皇帝的悲傷讓他變成了一只受傷的孤狼，他抱著這個一手將他撫養(yǎng)大、扶持著他登上帝位、陪伴著他戰(zhàn)勝敵人的老人，像是抱住了自己的一捧火。
是蘇麻喇姑帶著人將太皇太后的衣飾準備好，太皇太后一生體面，這最后一件事，自己這個陪伴她一生的老奴，一定要為她周全，決不能失了體統(tǒng)。
眾妃皆跪守在外，輕聲哀泣著，或雙手合十、或以頭搶地，為這個彌留的老人祈福。
至子時，梆子響了一聲，皇帝從夢中驚醒，眼底尚帶著血絲，他先是握住太皇太后的手，待感知到那一點溫熱后，松了一口氣，額角是針刺的痛，連著十幾日不曾安睡，便是鐵打的漢子也熬不住。
許是眾人的心意打動了上蒼，太皇太后自睡夢中幽幽轉(zhuǎn)醒，因痰迷之癥，她喉嚨之中只能傳來一陣語焉不詳?shù)墓緡仯笏哪抗饴湓诹嘶实酆挽`璧身上。
他們跪在一處，年輕的臉上皆是擔憂和驚懼，是的，他們在害怕、在顫抖，太皇太后心中發(fā)笑：一個是君臨天下的帝王，一個是威懾六宮的寵妃，這個時候也不過是兩個孩子。
她慢慢抬起手，指向了自己身邊的小柜子，眾人皆不明白，只有蘇麻喇姑體會出了她的意思，從柜子里取出一個鏤刻著龍鳳紋飾的羊脂玉盒子，太皇太后臉上似是露出一抹笑意，她將那盒子推到靈璧面前。
那只是一方不大的盒子，可落在靈璧眼中，宛若山岳。
蘇麻喇姑揭開精巧的玉蓋，一只純金打造的龍覆在四四方方的純金底座上，明黃色的綬帶垂于一側(cè)，昭示著這個印璽的不凡。
【皇后之寶】！
蘇麻喇姑將印璽拿起，其下的四個大字重如泰山！
太皇太后虛浮無力的手堅定地指向靈璧，示意她接過這個印璽，接過這個位置，以無冕之后的位置，統(tǒng)攝六宮。
靈璧周身宛若被電流滾過，不由得發(fā)抖。
不……我不行的……
她低垂著眼瞼，她不是一個好人，這一點她自己無比清楚，為了親子的死，她可以用犧牲一切去報復(fù)，這樣一個有私心的人，如何澤被六宮？如何母儀天下？
她就像是一只迷茫的刺猬，撞入了這個叫做紫禁城的地方，用狡黠的刺、尖利的齒，去守護、去得到，而后將對她好的護在柔軟的腹部之下，就算裹上了層層金玉，可在底下，還是德不符位！
靈璧顫抖著聲音，在太皇太后慈和如日光的眼神下，終于羞慚至奔潰，“奴才不行的，奴才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