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抬頭看,揚坐在對面的座位上,捧著那個藍(lán)色的隨身聽閉著眼聽歌。
第二次抬頭看,揚還是那個姿勢,像母雞護雛一樣用手虛虛攏著那臺索尼的Walkman。
第三次抬頭看,揚的腦袋稍微比剛剛往右偏了一些,左邊的耳機線纏在了他的拇指上。
第四次抬頭的時候,穆里尼奧實在忍不住了,使勁揉了揉自己的太陽穴,蹙著眉頭把視線牢牢盯在了揚的身上,至于攤在膝蓋上的那份記錄有波爾圖一線隊球員訓(xùn)練數(shù)據(jù)的報告,已經(jīng)對他完全沒有吸引力了。
穆里尼奧正聚精會神地觀察著揚的動作,突然右邊肩膀被撞了一下,他頗為不悅的表情還沒在臉上露出來,萊克巴布就靠過來附耳說道:
“別費勁了,我從一個小時之前就開始盯著這個小家伙了,上車找座位那些先不說,放好行李他跟我們點頭致謝之后,就把耳機給戴上了,到現(xiàn)在你猜怎么的,他屁股壓根就沒挪過窩!這你敢信?”
穆里尼奧嘴唇翕張了幾下,琢磨了好一會兒,萊克巴布還以為他愣神了,就又撞了他一下。
“呃,我還沒孩子呢,哪里懂這些啊,這個情況,真的很罕見嗎?”他拍了拍自己的額頭,齜著牙吸了口涼氣,“你這么一說,我也覺得不太正常了,好像是有點難以相信啊,所以我剛剛才想再盯著看一會兒…”
萊克巴布聳聳肩,露出一個絕對算不上紳士的促狹笑容:“就我這種長相的,孩子都會跑了,還以為你早就有孩子了呢?”
“別開玩笑了,這到底怎么回事啊?!”穆里尼奧氣惱地瞪了他一眼說道。
萊克巴布也不以為忤,伸手打了打自己衣服上根本不存在的浮灰,眉飛色舞地說道:
“我以為你跟著羅布森老先生什么都懂呢,遇到小孩子也傻眼了吧,嘿嘿,你要說是普通的十歲孩子,能在第一次出遠(yuǎn)門坐火車的時候這么安靜,那我打死都不相信。
可你反過來一想啊,父子倆之前離別那么傷心,弄得我現(xiàn)在心里還沉甸甸的,他可是當(dāng)事人,換你能好受嗎?是不是也在情理之中?”
穆里尼奧撇了撇嘴,沒好氣地把臉轉(zhuǎn)到了一邊:“還以為你要給我講什么專業(yè)的青少年球員心理問題,你倒好,說這些誰都能看明白的有什么用?我估摸著你在教育方面也是個白癡,還跟我在這普及起知識來了…”
萊克巴布被他這幾句話直接給說愣了,眨巴眨巴眼才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好好好,那就有請‘還沒當(dāng)上父親’的何塞?穆里尼奧先生,來給我說道說道他的親子經(jīng)驗?”
“我哪有什么經(jīng)驗啊,只能多關(guān)心關(guān)心他,除了這還能干嘛?”穆里尼奧斜乜了眼萊克巴布,突然想到了一個念頭,“你既然都這么說了,那我問你件事,今天到俱樂部把合同簽好之后,揚是不是就要去青訓(xùn)營報道了?”
“這條俱樂部沒具體規(guī)定過,不過一般來說,非本地的青訓(xùn)球員不都得先去認(rèn)認(rèn)宿舍么?訓(xùn)練什么的今天肯定是不行了,頂多就是先去基地餐廳和以后的隊友一起吃個飯吧,你有什么想法嗎?”
“想法么,有倒是有,你覺得我今天帶揚在波爾圖四處轉(zhuǎn)一轉(zhuǎn)怎么樣?”穆里尼奧有些猶豫地說道。
萊克巴布這才有了精神:“這是好事啊,簽約又不費什么工夫,到俱樂部走個程序也就完了,我跟青訓(xùn)基地那邊打個招呼,按普通休息日的歸隊時間回來就行。倒是你,博比?羅布森先生那邊沒什么問題吧?”
“我也不清楚,還是回去先問一聲吧,你帶著揚去簽約,我要是搞定了就來接他,要是不行的話,也只能等下個休息日了?!?p> “放心,這是我的本職工作…”
穆里尼奧轉(zhuǎn)過頭,看到揚依然還是那個姿勢,不禁有些犯愁,他低著頭捏了捏自己的鼻子,又十指岔開在眼眶骨上揉了幾圈,才硬著頭皮上去輕輕拍了下?lián)P并在一起的大腿。
這還是揚第一次坐火車,他費了好大勁才克制住自己的好奇,又不想讓自己顯得很沒見過世面,只好學(xué)著鄰座打算睡覺的胖大叔的樣子,找了個盡量舒服的姿勢靠在椅背上坐著,還把腿并起來給他省了些空間。
他已經(jīng)把那盤京劇經(jīng)典曲目的磁帶聽完了一遍,換回A面之后還沒多久,就感覺自己的膝蓋被碰了一下,他還以為是里面的大叔想出去,就又把腿往側(cè)面縮了縮。
直到再被拍了一下,他才意識到有人叫他,有些拘謹(jǐn)?shù)厍那谋犻_眼,正好看到了探過來身子疑惑地望著他的穆里尼奧。
揚趕緊摘掉了耳機,很不好意思地咬了咬嘴唇:“穆里尼奧叔叔…”
“還是喊我何塞叔叔吧,叫姓氏聽起來怪怪的…啊,沒事,我就是有些好奇,你在聽誰的歌這么入迷,羅伯托?里爾?還是哪個年輕歌手?”穆里尼奧以為自己嚇到他了,趕緊把嘴咧開對揚笑了笑。
“我沒在聽歌,叔叔,是這個…”揚按下停止鍵后打開了隨身聽,把磁帶很小心地捏了出來捧在手心,“呃,是中國的一種傳統(tǒng)戲劇,葡語應(yīng)該是叫‘Da ópera de Pequim’,是我媽媽留下來的。”
穆里尼奧本來還對這盤磁帶上花花綠綠的圖畫和文字有些興趣,聽揚這么說,就縮回了打算伸過去的手,莞爾道:
“磁帶這東西啊,我倒是挺懷念的,可現(xiàn)在年輕人不是都喜歡CD么,你還真是個與眾不同的孩子。這個‘Da ópera de Pequim’,呃,BJ的歌劇,可以讓我也聽聽嗎?”
揚雖然很開心能有人和他分享這種對葡萄牙人來說,使用的樂器種類繁多且“吵鬧”的異域音樂,但考慮到穆里尼奧對京劇的承受程度,他還是偷偷調(diào)小了音量,把耳機擦了擦才遞了過去。
“何塞叔叔,你先做好心理準(zhǔn)備,可能你猛一下子會接受不了的…”
穆里尼奧翻了翻白眼,似乎對這種說法很不以為然,他可把揚撥動音量滾輪的動作都看在眼里了,鼻孔里作勢重重哼了一聲,伸手過去使勁一劃,直接把音量給拉滿了,然后親手按下了播放鍵。
揚的表情很古怪,似笑非笑,還帶了點無奈和不忍。
前面的導(dǎo)板聲清脆爽利,獨特的節(jié)奏感頭次聽來也是極富趣味,穆里尼奧聽得是連連點頭,似乎是品出了些許味道,眉梢也跟著微微彈動。
然后萊克巴布和這一排座椅上的眾人,就看到了極為驚奇的一幕。
突如其來的鑼镲連響,在音量滿格的加持下威力被放大到了一種恐怖的程度,穆里尼奧像是頭被夾到了兩面大鑼中間,飛快地抖動著向上鉆去,整個人都嚇得嗖的一聲站起,比草原上的蘑菇瞬間破土而出更快,絲毫不遜于火箭升空擺脫地心引力時的加速。
他用只有人類求生本能才可以達(dá)到的速度摘下了耳機,張開嘴大口地喘息著,眼睛茫然地環(huán)視著周圍??吹侥切┮苫蟛唤獾哪抗猓吕锬釆W才反應(yīng)過來,使勁咽了咽唾沫,心有余悸地把耳機還給了揚。
他盯著耳機的眼神像是正在面對一只老虎,這可能是穆里尼奧和中國文化的第一次親密接觸,誰也沒想到,京劇也能讓人“驚懼”萬分。
穆里尼奧摸著椅背慢慢坐了下來,兩只手按在耳廓上動了幾下,發(fā)現(xiàn)自己還能感受到那種像風(fēng)刮過的聲音,才長舒了一口氣,他差點以為自己聾了。
“小羅德里格斯,你給我說實話,這東西是歌???”
揚委屈地攤了攤手,指著隨身聽里的磁帶說道:“何塞叔叔,我發(fā)誓,它就叫這個名字,可不是我亂翻譯的…”
“好了好了,我可是全程目擊了事件發(fā)展的,揚都把音量調(diào)小了,還特意提醒過你,是你自己不樂意,非把自己整得這么丟人。哈哈,你真該看看剛剛是什么樣子,笑死我了?!比R克巴布說著說著忍不住拍手大笑起來,他倒是一副唯恐天下不亂的樣子。
穆里尼奧羞惱地瞪了他一眼,最后還是搖搖頭,很嚴(yán)肅地對揚說道:
“這個什么BJ的歌劇,聽是可以聽的,但是聲音一定要控制住。你平時拿著隨身聽時也要注意,別一不小心碰到音量滾輪了,說實話,這威力真的太大了…”
他還沒說完呢,就被揚扯了扯袖子,穆里尼奧疑惑地打量了一下自己,也沒發(fā)現(xiàn)什么不正常的。
“何塞叔叔,你說話的聲音太大了,好像把那個睡覺的大叔都吵醒了…”
穆里尼奧有些不好意思,對旁邊睡眼惺忪的中年胡子男歉意一笑,他感覺自己從來沒這么尷尬過。
但他的想法是錯的,因為沒有算上一旁急著補刀的萊克巴布,他的話會讓氣氛更尷尬。
“不好意思,乘警先生,請問我可以投訴噪音嗎?對,旁邊這個家伙,哈哈哈!”
……
火車抵達(dá)圣本篤車站時,時鐘的刻度還沒越過十一點,三人準(zhǔn)備直接攔下一輛計程車,萊克巴布要帶著揚盡快辦完簽約手續(xù),穆里尼奧還得去找羅布森先生懇請下來這剩余半天的短暫假期。
圣本篤車站那滿布青花瓷畫的宏偉大廳里,來往行人的腳步聲回蕩不絕,所以揚的聲音顯得更加細(xì)不可聞。
“你好啊,波爾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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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鍋粽子
揚的童年故事即將告一段落,新的風(fēng)暴已經(jīng)出現(xiàn),繼續(xù)求收藏求推薦,感謝和我一同堅持的書友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