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斷崖旁時,泠涯回憶起與沐昭相處的點點滴滴,發(fā)現(xiàn)關(guān)于她離魂后的記憶,在腦海中是一片空白,他這才意識到不同尋常。
大須彌九宮仙陣是上古時期流傳下來的幻陣,遇強則強、層層遞進(jìn),只為將人徹底困死陣中。除非能找到八門陣眼一一擊破,才有破陣而出的可能,否則只能在一個又一個逐漸加強的幻境中沉淪。
泠涯不動聲色往回走,聽到沐昭的聲音便尋了過去,想要看看還能遇見些什么。
只是,看著在他面前退下衣衫的沐昭,他到底亂了心神,即便知道這是假象,還是轉(zhuǎn)回身去,不愿唐突。
一陣悉悉索索的聲響過后,他聽到沐昭下水的聲音,泠涯想起進(jìn)入這個幻境前所做的那個夢——脫離幻境的關(guān)鍵是自主意識到身處幻境之中,如今他已識破假象,為何幻境還未消散?
身后水聲不斷,忽地,一陣急促的水聲伴隨驚呼傳來,泠涯下意識轉(zhuǎn)身,便看見一條巨大的紅底黑紋蟒蛇盤亙在水池旁一塊巨大的山石上頭,正緩緩滑下,口中‘滋滋’吐著信子。
沐昭此刻臉色慘白,緊緊扒在岸邊,嚇得呆住。
沐昭自來怕蛇,泠涯一直知道。
看著眼前的景象,他明知那“沐昭”不過是幻象,只要他不橫加干涉,等她受到攻擊身亡后,幻境便會自行消散......
那巨蟒速度奇快,片刻便到了沐昭近前,沐昭半個身子躲在水中,見那蟒蛇靠近,揚手打出幾道凌厲風(fēng)刃,朝著巨蟒劈砍而去。巨蟒身子一扭,輕松避開,接著弓起蛇身,做出攻擊態(tài)勢。
她嚇得往一旁游去,想要抓住自己扔在岸旁的衣衫。
泠涯輕嘆一口氣,在巨蟒玉磐大的腦袋急速彈向沐昭的一瞬,飛身上前抓起她,將她從水中撈起。
他一邊將自己的氅衣蓋到她身上,一邊用真氣護(hù)住她。
巨蟒須臾便攻到近前,一陣腥風(fēng)伴著惡臭撲鼻而來,泠涯抬手打出一道屏障,只聽“轟隆”一聲巨響,巨蟒的頭顱撞上屏障,被彈了回去。
懷中的“沐昭”緊緊抱住他的脖頸,一陣?yán)湎銈鱽恚鲅哪芨杏X到她身上的水漬透過衣衫傳遞而來的冰涼溫度,他帶著她飛退到十米開外,將她輕輕放下。
幻境中的一切如此真實,方才巨蟒頭顱撞上屏障那陣巨大的震顫將方圓數(shù)里內(nèi)的青竹震得刷刷直響,想必若在此陣中受到攻擊,傷害也是完全真實的。
那巨蟒吃了個大虧,蛇身盤成“弓”字形,匍匐在不遠(yuǎn)處看著他們。
泠涯無心戀戰(zhàn),祭出佩劍朝那巨蟒劈去,一陣裂帛聲過后,巨蟒應(yīng)聲倒地,沒了動靜。
沐昭躲在他身側(cè),見那蟒蛇身死,忽然撲進(jìn)他懷中。
泠涯心下冷笑,他輕輕推開懷中的“沐昭”,在她未反應(yīng)過來之前,指間點上她的靈臺。
一陣琉璃破碎的聲響傳來,周圍的一切靜止,須臾過后,泠涯眼前的景象忽然碎裂成無數(shù)塊,撲簌簌落下。
一陣炫目的金光驟起,空木寺內(nèi)的玲瓏蓮臺愈加飛速運轉(zhuǎn),泠涯被眼前的金光一閃,眼前忽然一片空白。
......
泠珩從走神中清醒過來,發(fā)現(xiàn)自己坐在一間華美的屋子內(nèi),面前鑲著青玉的紫檀木圓桌上,放著一堆名帖。
“珩兒,發(fā)什么呆呢?”一個輕柔的聲音傳進(jìn)他耳中。
泠珩應(yīng)聲扭頭,便看見一個梳著牡丹髻的中年美婦正笑盈盈地望著他,眼中滿是慈愛。
他的心震顫了一下,一種非常怪異的感覺頃刻將他包圍。
他像是做了一個無比冗長的夢,這一刻才從夢中清醒,卻全然不記得夢中經(jīng)歷了什么……時間似是忽然走到這一刻,過去的十幾年甚至上百年,像是被誰拿走了。
婦人抬起手來,碰了碰他的額頭,問道:“怎么了,珩兒?莫不是哪里不舒服?可要傳御醫(yī)?”
她的聲音溫柔如水,滿含關(guān)切,泠珩不知為何,忽然很想流淚。
他望著眼前面目柔和的婦人,半晌啞著嗓子答道:“母妃......孩兒無事,不必?fù)?dān)心?!?p> 婦人笑了笑,美目的眼尾處泛起細(xì)細(xì)的紋路,昭示著歲月并未真的將她遺忘。她輕輕拍了拍他的手背,取笑道:“這么大的人了,還會走神,你倒是說說,這些個姑娘中,哪家的才合你的眼?”
泠珩低頭,便看到她手中拿著名帖,上面行行列列寫滿簪花小楷,顯然都是女子家的姓名,旁邊畫著小像。
婦人還在軟聲絮叨:“你的皇兄們都做爹了,偏你整日寄情山水只知玩樂,叫為娘如何放心得下?”
說著拿過一本紅色軟錦的薄冊,推到他面前問:“這個如何?柳惜若,太常寺卿家的幺女?!?p> 泠珩順著她的目光望過去,便看見這本冊子下頭壓著一本寶藍(lán)色的軟錦名帖,在一堆顏色鮮亮的冊子中,分外黯淡。
他伸手拿起,打開來,便看到其上用顏體寫著一個算不得旖旎的名字:「沐昭」。
美婦人湊將過來,看著他打開的名冊,想了一會兒道:“沐家?出身太低。商賈人家的女子若娶為正妃,還不被你皇兄們笑死?”
泠珩望著冊子上的名字,不知為何,覺得分外熟悉。
聽了婦人的話,他淺笑道:“我若娶個家世太好的,只怕父王又要多心了?!?p> 美婦人聽了,忽然沉默,半晌幽幽道:“也是.....怪為娘不爭氣,位份太低,叫你樣樣讓人壓上一頭?!?p> 說著抹起淚來。
泠珩拍了拍她的背,柔聲道:“母妃莫要多想,只要你好好的,兒臣不求太多?!?p> 婦人聽了這話,哭聲漸歇,她用軟帕抹了抹淚,又道:“可沐家姑娘到底出身不好看,我看那柳家的就不錯,他爹是太常寺卿,配你也算不得辜負(fù)。我兒一表人才,若不是受為娘拖累,何須低就?”
泠珩心中一軟,聽著母妃的溫聲細(xì)語,像是心中某塊巨大的缺口被填平,他輕聲道:“我看沐家的就很好?!?p> 美婦人罵道:“臭小子,這才剛見了個名字,你便認(rèn)定了?”
泠珩但笑不答,只隨手捻起一只柑橘,細(xì)細(xì)剝好,塞進(jìn)她手中。
婦人接過,假意嗔怒地望了他一眼,到底笑出聲來。
七月初七,瓊?cè)A詩會,京中有名的詩會。
素文長公主自駙馬故去后,寡居寂寞,便偏愛熱鬧,每年都會舉辦一場詩會,邀王公貴族才子佳人們相聚于此,成就無數(shù)佳話。
泠珩站在湖邊,望著湖中接天蓮葉無窮碧的荼蘼景致,心中總有虛浮之感。
眼前所見一切仿若隔著一層輕紗,伸手雖能觸及,卻總讓他感覺不甚真實。這樣的感觸不知從何而來,卻總在不經(jīng)意間顯露,縈繞在他心底。
身后傳來腳步聲,泠珩微微側(cè)頭,便看到一個著宮裝的丫鬟走將過來,來人紅著臉躬身行禮:“十四皇子,開席了。”
他微微點頭,轉(zhuǎn)身隨著小丫鬟朝荷風(fēng)水閣的方向走去。
泠珩其實并不習(xí)慣應(yīng)付這樣的場合,他向來不喜熱鬧,只是母妃讓他來,他便來了。
路過芙蓉園時,忽聽不遠(yuǎn)處傳來一聲輕呼,泠珩下意識扭頭,便看到一個穿著淺藍(lán)衣裙的少女蹲在一座假山旁,手中捧著一塊包著點心的帕子,正給一只白貓喂食。
白貓吃得急,扯著帕子往自己跟前拖拽,想是此舉動驚嚇到她,她這才驚呼出聲。
只見她輕輕摸了摸白貓的腦袋,柔聲道:“慢些吃,都是你的?!?p> 話音剛落,似是察覺到附近有人,扭頭向泠珩望過來。
二人四目相對,泠珩的心像是被叩擊了一下,忽而呆住。
那是一雙清澈明凈的眸子,仿若一泓清泉,又像暗夜里打碎的琉璃盞,折射著璀璨星光......
泠珩覺得她的眼睛分外熟悉,像是很久很久之前,就已然見過。
一旁的宮人見他呆住,大著膽子催促:“十四皇子,再遲便趕不上了。”
他回過神來,這才察覺到自己的失態(tài)。
那小姑娘已低下頭去,不再看他,只是白皙玲瓏的耳垂處微微透粉,泠珩心下一頓,片刻收斂心神,隨著宮人離開此處。
只是,那雙眸子像是忽然烙在了心上,竟是揮之不去了......
詩會上,他又看見她。
旁的人皆三五成群,個個搶著出風(fēng)頭,偏她獨自一人坐在角落里,并不說話。
場中辯得火熱,水榭外下起雨來,噼噼啪啪打在荷葉上,簌簌之聲不斷,倒將場面襯得愈發(fā)風(fēng)雅。
素文長公主來了興致,題了“聽雨”二字作為詩題,叫場中人自行發(fā)揮。
泠珩無意參與這熱鬧,旁的人見他不愛說話,也不敢隨意攀談。
他默默坐在屏風(fēng)后頭,遠(yuǎn)遠(yuǎn)望著她。
一個女子忽然點名道姓,對那少女道:“沐小姐,既然來了,何不題詩一首?”
幾個女子笑起來,笑聲中頗含輕蔑。
泠珩聽到她淺聲回應(yīng),似是并未察覺旁人笑聲中的不敬之意:“我身無文才,便不獻(xiàn)丑了?!?p> 聽了這話,一些人笑得愈發(fā)起勁,素文長公主自來寬厚,有意替她解圍,柔聲問她:“你是哪家的?”
泠珩見她站起來行了一禮,回答道:“云州沐家?!?p> 他心下一愣,想起前幾日在母妃那里看來的名帖,其中一人便是云州沐家的幺女,喚作「沐昭」。
不知為何,他心中忽然生出喜悅來。
長公主聽了,淡淡道:“既然來了,便題一首罷?!?p> 少女默然片刻:“題詩我不會,不過從前在一座荒廟中見過一首詩,頗有意境,便分享給諸位罷?!?p> 說著,她緩緩念道:
“少年聽雨歌樓上,紅燭昏羅帳。
經(jīng)年聽雨客舟中,江闊云低,斷雁叫西風(fēng)。
而今聽雨僧廬下,鬢已星星也。
悲歡離合總無情,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p> 方才念完,一群人哈哈大笑起來。
那個點了她名的女子取笑道:“沐小姐,你小小年紀(jì),怎地念出如此老氣橫秋的詩來?”
泠珩的心像是被敲了一下,他總覺得自己聽過這首詩......他的耳邊嗡嗡響起一陣怪異的鳴顫之聲,周遭的聲音漸漸遠(yuǎn)去,眼前的景致像是被抽離,目前似乎隔了一層水光,微微晃動扭曲起來。
桃夭回到空木寺殘破的大殿,正準(zhǔn)備運功療傷,忽然感覺神識劇烈震顫,那朵虛浮在殿中的蓮花光芒黯淡下來,速度漸漸減慢。
桃夭心下大驚——「大須彌九宮仙陣」是她以神魂為引布下的陣法,與她的性命息息相關(guān),倘若陣中之人破陣,她也會遭受反噬。如今神識中發(fā)生異變,說明那男子竟又識破了幻象,若不阻止,只怕用不了多久,他便能破陣而出......
她趕忙穩(wěn)定住心神,咬破自己的中指朝著蓮花打出一個法訣,一滴精血從她傷口飛出,浸入蓮華之中,只見那玲瓏蓮花吸收了她的指尖血,光芒即刻變強,再次飛速轉(zhuǎn)動。
......
泠珩感覺自己最近總是忘卻很多事,就像此刻,他坐在瑞雪軒的大堂中,卻忘了自己上一刻在哪里,做了些什么?
汐嬪正和一個捧著冊子的宦官對話,不斷詢問著,那宦官躬身低頭,一一答復(fù)。
宮人太監(jiān)們進(jìn)進(jìn)出出,個個臉上喜氣洋洋。
汐嬪接過宦官遞來的冊子,細(xì)細(xì)翻看,片刻轉(zhuǎn)頭望向他,笑盈盈道:“你父皇為著給你撐場面,將那沐家幺女封為縣主,品階雖不高,給你當(dāng)正妃倒也夠了。”
泠珩還處在混沌中,聽了她的話,這才想起之前詩會上的事來,他腦海中浮現(xiàn)起一雙浸滿秋水的眼眸,及那個蹲在假山旁喂貓的少女。
斷片的記憶這一刻又忽然續(xù)上——是了,封王之前,母妃為他娶妃之事忙進(jìn)忙出,他在瓊?cè)A詩會上遇見她,回去之后便向父皇求娶......
只是,為何一切像是夢中發(fā)生的?他在無數(shù)個殘缺的片段里來回轉(zhuǎn)換,總覺得自己像個局外之人。
他想起那個小少女,漂浮在半空中無處著落的心才安定了些許。
他生出一些怪異之感,恍惚中又夾雜著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期待和愉悅,他想起在名帖上看見的她的姓名:「沐昭」。
沐昭,沐昭,他默念著......
用不了多久,她便要成為他的妻子了麼?
江嶼湖
這個幻境會很長,涉及到泠涯的童年缺憾和潛意識里對沐昭的感情。不過會很甜啦,算是提前發(fā)假糖。 官職、位份、稱謂什么的,都是隨口胡謅,沒依據(jù),勿考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