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的陽光暖洋洋地照射在海灘上,漁民都出海去了,海邊只泊了幾艘小船。
陸博牽著兒子的手慢慢地行走。此刻的他已經(jīng)變身成一個白發(fā)蒼蒼的老瞎子,手里的青竹竿也變作了一根盲杖長木棍。
陸葉的容貌也是大改,尤其是皮膚,變得像鍋底一樣黑不溜秋,十足一個小炭頭。
父子兩人沿著山間的石階小路往黑石村行去,陸葉隱隱約約感覺到頭頂上好像有雙眼睛正審視著自己。
“別去看,是云竇寺的僧人,一共三名。他們應(yīng)該是奉命在此守候,等著我們來自投羅網(wǎng)。三人之中的那名老僧應(yīng)該就是云竇十八羅漢之一的廣法大師,據(jù)說佛門修為已入第十階,人送外號‘大肚羅漢’?!?p> “這老和尚倒是有些麻煩,咱們小心些,可別讓他認(rèn)出來。我還打算在黑石村多住些日子,少不了要和他們打交道?!?p> “爹爹,我們住村子里做什么?”
“當(dāng)初你娘親曾在住過房子里悄悄辟出了一座小洞天,用來潛心修煉之用。她在洞天里留下些壁畫,都是憑自己模糊的印象畫下的海圖,希望能夠找到來時的路??上н@些年她嘗試了三次,都沒能找到來時的路。等她后來頓醒前世記憶,卻已沒有機會再告訴我這其中的秘密。我在想,假如能夠找到那個地方,或許有可能尋到你娘親?!?p> 說到這里他苦笑聲道:“可惜我不能輕易動用神通,上回有你俞伯伯幫忙解困,這回萬一再被識破,就未必有那么輕松了。”
陸葉念叨道:“也不曉得俞伯伯現(xiàn)下怎樣,去了哪里?!?p> “你不必?fù)?dān)心俞伯伯,除非天君下凡,不然世上幾乎無人能夠制得住他。不過他的事情你不要再和其他人提起,免得被人推演出你俞伯伯的行蹤。盡管世上未必有此大能,可小心一些終歸不錯?!?p> 陸葉點頭,兩人走近黑石村便不再言語。
村口有一群孩童正在玩耍,看到一個外來的老瞎子和一個十多歲的少年進(jìn)村,登時圍了上來。有幾個特別會搗蛋的熊孩子,撿起地上的小石頭故意往陸博身上丟。
一個婦人趕上前來驅(qū)散頑童,問道:“你們沒被砸到吧?”
陸博假裝揉胳膊道:“還好、還好,多謝大嫂。請問,這是哪里?”
“咱們這兒是黑石村。老爺子,你來這兒做什么?”
“我是個石匠,上個月干活時不小心崩傷了眼睛。好歹這些年賺了點錢,便想帶著孫子回老家。不想路上遇到賊人,竟將我祖孫二人洗劫一空,又強行拉到一條小船推入海中。我們在海里聽天由命漂流數(shù)日,萬幸老天有眼,海潮把我們送到此處。如今老朽身無分文,也不知該如何是好?!?p> 陸葉抽著鼻子配合道:“爺爺別難過,我能干活,我養(yǎng)你?!?p> 婦人大起同情之心,連聲詛咒道:“造孽啊造孽,連遭了難的老人家和小孩都不放過,活該叫這群天殺的個個生兒子沒屁眼?!?p> 她看陸博和陸葉一個年老體衰一個正當(dāng)少年不像是壞人,兩人都滿面風(fēng)塵顯得精疲力竭,便道:“你們餓不餓?”
陸葉的肚皮立刻骨碌碌骨碌碌叫了起來,不好意思地低下頭道:“有點?!?p> 陸博難為情道:“大嫂,能否討碗水喝?喝完我們就離開,保證不給您添麻煩?!?p> “說啥呢,就一頓飯,吃不窮我顧三姐?!眿D人拉起陸葉的手便往村里走,一邊走一邊朝躲在一旁看熱鬧的那群頑童堆里叫道:“小毛子,快滾回去和你里正爺爺說一聲,就說咱家來客人了,是位老石匠和他的小孫子!”
一個七八歲大的小孩兒立馬應(yīng)了,一溜煙跑進(jìn)了村里。
陸博和陸葉被顧三姐熱情地拽進(jìn)一座小院,搬出兩個石鼓櫈讓他們坐下,說道:“我家男人出海打漁去了,你二位就在這里坐坐,我這就給你們熱飯去,等著我啊,一會兒就好。”
她跑進(jìn)屋不一會兒,房頂上的煙囪冒起了炊煙。
陸葉用鼻子使勁嗅了嗅,笑嘻嘻道:“有魚湯,還有大蝦,真香!”
“小葉子,咱們喬裝改扮情非得已,所受的一茶一飯皆是恩德。等到離開黑石村的時候,記得把顧三姐的飯錢送來,加倍送?!?p> 陸葉點頭道:“嗯,我一定記得?!?p> 這時顧三姐端了兩碗水出來,將其中一碗遞到陸博手中道:“都渴了吧,剛燒開的水,小心燙?!?p> 陸博摸索著小心翼翼地接過,一小口一小口地喝著。
忽聽院落外面小毛子喊道:“娘,娘,里正爺爺和活菩薩爺爺一起來啦!”
顧三姐聞言急忙跑到門外,就看到本村的里正和廣法大師正跟著小毛子一塊兒走了過來。
顧三姐倒地拜道:“廣法活菩薩,什么風(fēng)把您吹來了?”
廣法大師笑呵呵將顧三姐攙起道:“三嫂,灑家一個出家人,你這叩的是哪門子頭?!?p> 顧三姐誠惶誠恐道:“要叩的,要叩的。您老是萬家生佛,活菩薩。要不是您給醫(yī)的病,咱家男人就沒命了,哪兒還能活蹦亂跳地出海打漁去?!?p> 說著話廣法大師的人還沒進(jìn)來,肚子先進(jìn)來了。
陸葉偷眼瞧去,只見這位云竇寺的高僧身高過丈體態(tài)肥碩,一身灰布僧衣委實沒法裹住偌大的身軀,只好袒胸露乳隨意披掛在身上。
他約莫五六十歲的模樣,腦門發(fā)亮滿面紅光笑容可掬,半黑半白的絡(luò)腮胡須如雜草叢生,腰間褲腰帶上懸著一個紅葫蘆,胸前掛了一串金色的佛珠,也不知是什么法寶。
顧三姐搶上兩步,對陸博父子道:“老爺子,這位是廣法大師,快快見禮?!?p> 陸博放下碗手拄著木棍顫顫巍巍站起身,廣法大師笑瞇瞇擺手道:“老施主莫要客氣。灑家剛才正和里正一塊兒喝酒,聽小毛子說家里來了一位老石匠還有一位小施主,特意趕過來見見?!?p> 原來是云竇寺的廣法大師帶著兩個徒弟云游至此,一時動念想要在黑石村后的山巖上鑿造佛像,以弘揚佛法傳教度人。
于是師徒三人請來附近的二十多位能工巧匠,由云竇寺出工錢,打算在山體上鑿刻一尊大佛像。今日聽說黑石村里來了一位老石匠,廣法大師便陪著里正一起過來。
陸博心知肚明,所謂鑿造佛像實為醉翁之意不在酒,不過是為廣法大師長期逗留黑石村找個理由而已。
他面露難色道:“能有口飯吃,小老兒求之不得??蓱z我兩只眼睛被碎石屑弄傷,鎮(zhèn)上醫(yī)師說了,往后怕是看不見了,實在沒法干活?!?p> 廣法大師翻開陸博的眼皮仔細(xì)審視片刻,笑道:“老施主莫要擔(dān)心,灑家?guī)湍阒魏醚劬褪??!?p> 陸博所料不錯,他常駐黑石村正是為了守株待兔。今日村里來了一老一小兩個陌生人,說不得要過來看一眼辨明身份。
借著察看陸博眼睛的機會,廣法大師暗中施展天眼通,將這位瞎石匠里里外外查了個透徹,并沒有發(fā)現(xiàn)一絲異常。加上老石匠雙目確實已瞎,心里的猜疑便去了十之七八。
陸博卻是難以置信的樣子,驚喜交集道:“小老兒的眼睛……還能看見東西?”
見廣法大師未曾起疑,陸博悄悄松了口氣。雖然此招極險,但不如此便難以打消對方對自己的懷疑,后續(xù)計劃更寸步難行。
總算,自己的“脫胎換骨術(shù)”瞞過了廣法大師的天眼,接下來的事情自當(dāng)水到渠成。
陸葉機靈地雙手合十,重重跪拜在地道:“活菩薩,求求你治好我爺爺?shù)难劬??!?p> 廣法大師手疾眼快抓住陸葉胳膊道:“莫要拜,莫要拜,灑家最受不了別人磕頭?!?p> 他打開紅葫蘆灌了口酒,嘴里含糊不清道:“老施主,睜大兩眼別眨巴,一會兒就好?!?p> “咕嚕、咕嚕、骨碌碌……”廣法大師將一口酒在嘴里轉(zhuǎn)了幾轉(zhuǎn),像是漱口一般,又仰脖子“嗬嗬”翻滾了幾圈,猛地“噗”一口噴到陸博的兩眼上。
陸博渾身僵直硬撐著沒去擦臉,憋住口鼻不敢呼吸,只怕自己會被薰暈過去。
“忍住,有點燙?!睆V法大師左手捏作佛印,右手摁住陸博雙目口誦真言慢慢揉搓。
陸博緊咬牙關(guān)神容痛苦不堪,別人只以為他是經(jīng)受不住廣法大師蒲扇大手上散發(fā)出的滾熱法力,哪里曉得其實是受不了那酸臭的酒氣。
陸葉萬分同情地看著自己的爹爹,這位大越國第一才子曾經(jīng)被譽為“上得了天堂,下得了地獄”,此刻恐怕沒到十八層也有十七層地獄。
好在廣法大師適可而止,心道假如此人真是陸博,無論如何也忍受不住這般折騰,多少會露出一點破綻??磥?,此人確是一位流落異鄉(xiāng)的尋常老石匠。
他收回大手道:“老施主,你再睜開眼睛試試。”
不料話音剛落,陸博身子一軟便朝后暈倒。
里正站在旁邊趕忙抱住,叫道:“哎喲,老頭怕是餓昏過去了?!?p> 陸葉禁不住翻了翻白眼,自己爹爹壓根不是餓的,十有八九是薰的。
偏偏廣法大師古道熱腸,又拿起酒葫蘆道:“不礙事,灑家灌他兩口酒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