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高,云淡月黯,本該是美美睡上一個冬覺的大好時光,可王家這座偌大院內(nèi),此刻卻無半點(diǎn)眠意,早被換上了滿院的白絹燈籠,散著些慘白亮光,映的處處寂寒冷凄,又有些低聲嗚咽,于不知何處四散飄蕩。
有群漢子披麻戴孝,正于那漆黑漆道中無聲大步而行,瞧著他們渾身上下,早換去了先前的家中衣裝,盡數(shù)著了上下麻衣,為首位高瘦老者昂首處,懷中捧著柄棄了鞘的青鋒長劍,有寒光映在臉上也不為自知,卻忽然愣了愣,把頭轉(zhuǎn)向了一側(cè)。
他便瞧見那側(cè)有十?dāng)?shù)家中男丁圍在那曲徑幽暗處,神色麻木的把一件件衣物丟在了中間空地之上,漸漸堆成了個小冢,又有許多女子跪在一旁低頭抽泣,連望,都不敢望那些衣物一眼。
這老人的眼角,終于還是忍不住抽了一抽。
他自然看清了那地上衣飾模樣,便是家中那些老人生前之物,那雙捧著劍的手不由自主的顫了顫,朝后比了個勢,獨(dú)自走了過去,又愣在那邊許久,才自懷中掏出了個著色黯淡的香囊。
他瞧了那物許久,那雙眼淌過了無數(shù)思念回憶,便痛苦的合了起來,猛一揮手處,把手中香囊,也遠(yuǎn)遠(yuǎn)的丟入了那衣冠冢內(nèi)。
冢邊有人顫聲道:“嚴(yán),嚴(yán)先生,這是你惜若性命之物啊?!?p> “人都沒了,還留著這物做什么。”
大供奉的語氣,一如往常那么冷淡,面容也如往常那般倨傲,只是所有人在他轉(zhuǎn)身離去前,都瞧見他額上血痕斑斑,那些殷紅之物,甚至都還沒來得及擦上一擦,已結(jié)了個厚厚的,極難看的痂。
冢邊的男人們,便紛紛朝著遠(yuǎn)處漸行漸遠(yuǎn)的那群披麻戴孝的漢子,和那位捧著利劍的老供奉跪了下來,結(jié)結(jié)實實的朝著他們磕了無數(shù)個頭,又有許多女子奔過去跪在道邊,似不舍,卻不敢出聲,終于有個年輕侍女忍不住哇的一聲哭了出來,不顧一切的奔向其中一人,卻立時被人死命拉了回來。
“阿牛,你別去啊,你回來,你走了,我怎么辦,我求你了,你別丟下我,我求求你了??!”
年輕侍女被五六個同伴緊緊抱著攔著,哭喊聲卻依舊是那么撕心裂肺,隊伍中,便有個肩頭寬寬的漢子身子抖了抖,卻沒回過頭來。
轟的一聲,背后似有什么東西被點(diǎn)著了,有焦味彌漫四散。無數(shù)的哭喊聲便響了起來,老供奉心頭顫了顫,卻終究沒敢回頭,再望向那處一眼。
他深深吸了口氣,嗓音有些沙啞:
“出了門,知道會有什么在等我們嗎?”
背后依舊只有那些堅定的腳步聲傳來,老供奉有些滿意,淡淡道:
“大院只怕早被圍了起來,那些畜生人多勢眾,更有連我都不敢去想上一想的可怕人物坐鎮(zhèn),當(dāng)然不會放我們?nèi)绱巳氤?,只怕前腳出門,便立刻是場死戰(zhàn)了。”
這次安靜了會,卻有個如牛一般的嗓子回道:
“能多殺個,便是賺了,巴不得他們離的近些,再近些?!?p> 老供奉自然極熟悉這阿牛的嗓音,輕聲道:
“若還有牽掛,便回去吧,別傷了人心?!?p> 他等了許久,卻再沒聽到那人說話,長嘆了口氣,點(diǎn)了點(diǎn)頭,說話間,又恢復(fù)了那冷淡語調(diào):
“快到了?!?p> 便有道孤零零的小門出現(xiàn)在了眾人眼中,刷了墨紅的漆,一旁有個門房點(diǎn)著些燈亮,瞧進(jìn)去,卻好像沒人在里值守。
老供奉有些不開心,卻也沒說上什么,王家若是平白跑了兩個下人,往日里自然是要追查的,可今天…
他嘆了口氣,再懶得去管那門房去了何處,自懷中掏出了幾個黑不溜秋的炭球,便只微微一運(yùn)真元,那些炭球便亮了起來。
他盯著手中物瞧了許久,冷冷道:
“都過來,拿著把臉毀去。”
那些漢子早便有了準(zhǔn)備,毫不猶豫的走上前來,為首一位身材魁梧的青年拿手一捏那炭球,卻被燙的一抖。
他自然沒有老者那手捏火紅炭球而不變色的本事,咬了咬牙正要忍痛再去取那球,卻聽到旁邊有道聲音傳來:
“諸位,莫不都是家里的同僚?”
眾人皆是一驚,那老者渾未發(fā)現(xiàn)身邊有人,不及思慮那么些許多,便把身形一展,護(hù)在了那群漢子身前。
這人身形微胖,穿著間紅黑相間的袍子,正甩著雙濕透的手,一張臉上盡是人畜無害的笑容,瞧見諸人望向自己神色大變,便楞了愣神,又咧嘴笑道:
“一家人,怎么都那么副慌張模樣?!?p> 嚴(yán)先生持劍而立,把眼端倪著身前之人上下一番,冷冷道:
“閣下裝束相貌,顯非王家之人,敢問尊姓大名,如此深更半夜私闖民宅,你們那處,再顧不得半點(diǎn)王法了嗎?”
那位門房先生撓了撓頭,嬉笑道:
“哦,可誤會了,在下姓杜,確實是王府里的下人,可還是寶藍(lán)小姐親自招的呢?!?p> 嚴(yán)先生楞了楞,正自狐疑處,卻有個漢子上前,湊在耳邊低聲道:
“確實是小姐親自請的門房,只是您那時候還在忙別的事兒,我倒是瞧清楚的了?!?p> 老供奉一愣:“還有這事?”
他初一見這人,便在暗查他氣息,只覺那處空空如也,直若虛空,便知這人要不是當(dāng)真半點(diǎn)修為皆無,便,便可能是那些逾了自己幾個境界的大高手。此刻他復(fù)把眼望了去,卻不由氣的渾身發(fā)顫,頭頂冒煙。
原來那些先前還鐵骨錚錚的漢子們,聽聞這是小主子親自招的人物,早就習(xí)慣性的圍上去點(diǎn)頭哈腰,杜先生長,杜先生短了起來,倒把這門房弄的立在那處,有些不好意思。有幾個不堪之貨更是自懷中掏出了些旱煙遞了上去,滿臉忽然諂媚處,紛紛帶著些彩虹繽紛。
“生死關(guān)頭,還在胡鬧些什么!”
大供奉一聲怒喝,把那些漢子嚇了一跳,紛紛奔了回來正了正顏容,立在了該立之人身后,老人冷哼了聲,朝那杜客抱了抱拳:
“在下嚴(yán)篤,奉家中供奉一職。瞧閣下修為顯是不凡,更遠(yuǎn)勝于我,怎么會屈尊來我們王家做個小小門房,卻還不盡忠職守?”
杜客一愣,自然明白他是瞧見自己沒在門房乖乖待著,有些埋怨,忙笑道:
“瞧著門外有些不干凈,出去打掃了一番,手上有些臟,前面是尋地盥洗去了,供奉大人說的是,下次可再不敢擅離職守了?!?p> 他說話間,瞧著嚴(yán)篤手中還捏著那幾顆滾燙的炭球,又望了望四處,湊得離這大供奉近了些,悄聲道:
“大人,深夜來此,莫不是要出去辦事?”
這話問的卻有些逾了次,嚴(yán)篤冷冷道:
“我做什么,還得朝你稟告不成,你忽然到訪來做這門房,又刻意打聽這些,居心何在?!?p> “不不不不不,小的沒那個意思?!?p> 杜客忙擺了擺手,想了片刻,便從懷中掏出了幾件五色斑斕之物出來,朝那人輕輕揚(yáng)了揚(yáng)。
“此物乃小人親手所制,只需貼在面上,便如換了張臉一般,絕難瞧出本來面目,若遇外力強(qiáng)撕或是刮磨,這夾層內(nèi)之物還會馬上漏了出來,蝕盡血肉,到那時候,更是連親媽都認(rèn)不得那人是誰,倒比拿炭球燙臉,還靠譜幾分。”
他說話處,把那厚厚一疊奇物恭謹(jǐn)遞到了嚴(yán)篤手中,這大供奉聽著他話,又冷眼不斷打量手中之物,竟不知此刻,到底該說些什么。
杜客瞧他默然不語,想了想才道:
“哦,對了,這物褪下也簡單,只需等四個時辰,拿清水擦把臉即可?!?p> 嚴(yán)篤抬頭,冷笑道:
“倒是謝謝閣下好意了,能遮住臉便行了,我等,怕再不需想四個時辰之后之事了?!?p> 他實在瞧不出這人底細(xì),只是這物聽著確實好用,便把劍擱在一旁,拿起了張薄物瞧了瞧,只覺得這東西確實有些古怪精巧,看著,倒似張人皮面具,只是人臉怎么又是這樣的?
他想了半天,終于低頭壯膽,把這古怪面具往臉上一貼,又細(xì)細(xì)拿手在面上捋了捋順,才抬起頭來,輕輕吸了口氣,只覺得這面具雖略有些厚,可依舊十分透氣,也不會遮著眼簾,更沒什么不適,轉(zhuǎn)頭正欲問問身邊之人有沒有什么異樣,卻瞧見那些漢子望向自己的臉,齊刷刷的成了慘白一片,饒是他們個個視死如歸,也齊齊后退了一步。
“怎,怎么了,這面具有問題?”老嚴(yán)有些奇怪。
那些本天不怕地不怕的漢子們,此刻盡數(shù)顫顫巍巍,說不出話來,只有杜客朝他笑了笑:
“我這人,愛看些鬼故事,所以做這面具之時,便皆是照著心里那些惡鬼的樣貌而繪,小兄弟們許是第一次見了,有些害怕。”
大供奉一愣,便明白了那些人原來不怕死,但依舊還是怕鬼,狠狠瞪了那些人一眼,把那物丟了過去。
“既然這物如此精巧,你們也都戴上吧?!?p> 他卻再不管這些人,又瞧了瞧杜客,卻委實瞧不出他底細(xì),便搖了搖頭,再不管場間那些人各自忙活,徑自走向了那處小門,口中還冷冷道:
“杜先生,我瞧不出你底細(xì),可你也算是相助過我等,奉勸一句,今晚這日子,若沒事,可別再出…”
大供奉的話說到一半,忽然戛然而止,整個人靠在那小門邊上,似是凍僵了般。
他望著眼前的門外,心中便是極駭,連手腳都動不上幾分,好不容易扭過了頭,正想朝那杜先生問問先前究竟是如何,如何“打掃的”門外,卻已瞧見一張臉靜靜湊到了自己身邊。
這張臉慘綠一片,又生了張直掛雙耳的血盆大口,那雙細(xì)長詭寐眼中帶著莫名笑意,滿滿盡是黑色,竟,竟沒有一絲眼白。
“大供奉,看到啥了?”
“哎,哎喲媽呀!”
這大供奉頓時被嚇的一蹦三尺高,忙疾步退了數(shù)步,手中長劍相向,那劍尖在那晃個不停,卻是顫的極厲害。
“前面您老,還笑我們膽小呢?!?p> 那張慘白鬼臉便露出了個詭異笑容,也不理這色厲內(nèi)荏的大供奉,把眼略微轉(zhuǎn)了轉(zhuǎn),身子便再動不了半分。
他望著墻外那處空地,顫顫道:
“這,這是發(fā)生了什么?”
后邊那些人戴上了面具,聞聲紛紛奔了過來,把眼瞧向外邊時,一個個也頓如被掐了喉的鴨子一般,鴉雀無聲。
這原本平坦的門外,此刻卻已被生生打出了無數(shù)個丈深的大坑,便再瞧不見半塊平整地面。滿目狼藉處,那坑底焦黑一片,還散著些腥臭之氣,有無數(shù)血跡斑斑,卻見不到一絲尸骸痕跡。
在那些顯是被大高手們轟擊處的巨坑之側(cè),赫然有無數(shù)更巨大的腳印,一眼望去,便知絕非人足,倒像是有頭小山般的巨獸,剛剛于此放縱肆虐了一番,那腳印便只有四趾模樣,每一處,卻有丈長四五尺寬,前頭那些爪痕深入地底,將那堅硬的石灰路面,活活撕出了無數(shù)極深溝壑。
漢子們瞧的癡呆處微微抬了抬頭,圍在王家外的那片梧桐,和那些矮樓,此刻便似剛遭了股颶風(fēng)一般,早已橫七豎八的倒下了方圓幾畝樹木,又有殘墻斷垣片片,也不知是什么東西,將那些小樓撞的四分五裂,有處處余火仍自燒著,依舊,依舊還是瞧不到半個人的模樣,便是血肉殘骸,都瞧不見半點(diǎn)。
他們瞧的呆處,那杜客卻在后面輕聲咳了咳,似有些不好意思道:
“大供奉在上,時間倉促,只掃了那些最臟的,還,還有些雜亂,還沒清理好,您多,多擔(dān)待這則個?!?p> 眾人回頭,便如望著一頭洪荒巨獸一般望著這微胖漢子,不自禁間,紛紛咽了口口水,齊刷刷往后退了半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