練家老宅。
練紹榮重重的合上茶蓋,面上陰晴不定。
才覺得老二這家子懂事了,轉(zhuǎn)眼間又惹了這么個(gè)大麻煩。
與練家不同,老高家可是南京城里地地道道的雕版百年老龍頭。就算是家里的老爺子,也要給高家留全臉面。誰讓人家資力深實(shí)力強(qiáng)呢!
練白棠過去不爭氣,除了夜宿青樓那事,其余不過是小打小鬧,無傷大雅。今兒個(gè)倒好,竟然直接和高家的人對上了。薛濤箋,呵,薛濤箋是那么好做的么?
忍不住一把摔了茶杯怒罵:“高家和練家多年來并駕齊驅(qū),不分高下?,F(xiàn)在倒好,練家的名聲竟然要敗在練白棠這臭小子的手上了!”
偏偏高老頭兒還客氣的給自家老爺子招呼:“年輕人的事兒讓他們自個(gè)兒解決,咱們吃瓜看個(gè)熱鬧就行?!?p> 這不是明擺著告訴自家老爹:咱們的孫子要打擂臺了,您也別閑著,出來溜溜吧!
練老爺子聞?dòng)嵑蠛倭艘宦暎骸案呒疫€是有些本事的。練白棠,就是做出浮雕花箋的二房那個(gè)大孫子?”
“是他?!?p> “哦。”練老爺子拿起一只小小的青花瓷鳥食罐放在眼底審視,笑咪咪的道:“讓年輕人折騰去。我呀,還是逗逗鳥兒玩玩蛐蛐?!?p> 事以至此,練紹榮也沒轍。練白棠這小子現(xiàn)在主意大得很,又有個(gè)著實(shí)厲害的師傅,說不定還真有幾分把握。罵歸罵,還是派人給他送去許多調(diào)染薛濤箋所需之物。
練白棠頗為感動(dòng),送來的花汁制作精良,大伯用心了!
“這是鳳仙花汁!”白棠輕嗅香味,“這是梔子和木芙蓉的花汁。這是防蛀的黃檗汁。大伯想得周道,堂兄,代我謝過大伯?!?p> 練平江見他對這些原料如數(shù)家珍,又驚又奇。心底的擔(dān)憂不知不覺少了些許,笑瞇瞇的問:“還需要什么物料不?父親說了,你有需求盡管提?!?p> 白棠微笑道:“必不會(huì)跟大伯客氣。”這位大伯,可比原主的便宜老爹好太多。估摸著,練紹達(dá)那家伙,巴不得自己輸慘了,趁機(jī)搶回松竹齋呢。
送走堂兄,焦慮不安的蘇氏從后堂轉(zhuǎn)了出來:“白棠,你真要和高家公子比試?”
“娘不用擔(dān)心?!卑滋娜崧暟矒崴?,“我既然敢應(yīng)試,就有把握贏他?!?p> “可是——”蘇氏瞪圓眼急道,“你哪會(huì)染紙??!”
“娘忘記了么?我有位非常厲害的師傅哪?!睉c幸自己編了個(gè)師傅的存在,不然,他還真不知如何應(yīng)對諸人的懷疑。
蘇氏哦了聲,面容稍緩:“那位許師傅也太厲害了吧?怎么什么都會(huì)……”她畫音未落,已見白棠取了毛筆沾了芙蓉花汁染在白色的箋紙上。
白棠神情專注,待紙半干后,拎起兩角放在窗前的陽光下審視,他眉尖微蹙,瞧得蘇氏莫名的心慌:“怎么了?”
白棠答非所問:“京城中,最好的茶樓是哪家?”
“茶樓?”蘇氏楞了楞,“若說茶,云間樓的茶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不過嘛,真正上品的好茶,還是在書香世家和皇親貴胄的手上。”
白棠漫聲應(yīng)聲道:“是啊?!彼帐捌鹞锛?,“娘,染薛濤箋還差一樣原料,我外出找找。”
蘇氏望著女兒頎長的背影,思慮重重:白棠像是遇到了什么難事?可恨自己幫不上什么忙!唉,就算贏了這一局,那下一局呢?他畢竟,是個(gè)姑娘家啊!
白堂自出松竹齋后,徑直去了云間樓。
云間樓是文人雅客匯聚之地,茶香幽遠(yuǎn),氤氯渺眇。不設(shè)大堂,只有雅室。每間雅室傍有書齋,文房四寶各色書箋一應(yīng)俱全。另有一名面貌周正的青衫小童伺侯茶水。
白棠輕撩衣擺,姿態(tài)閑雅的坐在竹榻上。榻上一張烏木方案幾,上設(shè)茶盤。盤中青瓷茶具一套,圓肚茶壺體形優(yōu)美,五個(gè)茶盞只核桃般大小,輕薄如蛋殼,陽光灑過,瑩瑩欲透。因天氣炎熱,室內(nèi)還置有冰塊。
小童子暗暗稱奇:怎么練家出了名的敗家子竟也有這等雅興到自家喝茶?
忽然想到他的風(fēng)評,背梁泛寒:別是想到茶館里來尋樂子吧?他雖是茶童,但相貌秀雅,難道是讓他看中了?一時(shí)戰(zhàn)戰(zhàn)兢兢,忍著嫌棄與擔(dān)憂,勉強(qiáng)笑問:“練公子想喝什么茶?”
白棠隨口道:“洞庭碧螺、敬亭綠雪、徽州松蘿,皆可?!?p> 小童愕然,暗道:他竟還通曉這些茶葉的名字!
“公子稍候。”小童先盛水于紅泥爐上燒煮,再取出幾只甜白瓷刻不同花卉的小茶罐放在邊上備用。
白棠瞧著小童靈俐的手腳,暗贊:云間樓教出來的童子,姿態(tài)頗有幾分雅趣。
水未開,他從書架上挑了本《茶經(jīng)》翻閱。小童無意間抬首,便見他半倚靠背,雙目輕垂,一雙色濃形雅的長眉直飛入鬃,鼻挺且直,輕薄的唇色自帶嫣紅。說不出的閑雅俊美,一時(shí)竟看呆了!
壺水噗噗噗的頂著茶蓋,白棠長睫如羽扇輕啟:“水開了么?”
“哦!”小童驀然回神,不好意思的紅了臉。忙殷情的燙了茶具,泡了茶,稍涼后,奉上道:“公子請品品。這是今年的春茶碧螺?!?p> 白棠拇指、食指捏杯沿,中指托杯底。他一出手,便讓小童暗暗驚訝:三龍護(hù)鼎,他是懂茶的。再見他一小杯茶分了三口,氣息平和,端正自然。心中不禁為自己方才的胡亂猜測羞愧:看來自己是誤會(huì)他了。
白棠似笑非笑的望著他:“春茶?”
童子心下一咯楞,瞪著雙眼睛不安的左顧右盼。喃喃的道:“春,春茶?!?p> 白棠舌尖輕點(diǎn)齒尖,發(fā)出嘖的聲輕響。
“你們用的水,是什么水?”
童子松了口氣,侃侃而道:“我們的水,是從定山寺觀音閣下卓錫泉中取來。甘冽清涼,比之尋常井水泡出的茶更添三分香色?!?p> 練白棠若有所思的道:“怎不用白龍泉的泉水?”
南京三泉:白龍泉、珍珠泉、卓錫泉。以白龍山龍泉苑泉水為首。
只是龍泉苑已經(jīng)成了皇家禁地,通常人根本近不得身。
童子笑道:“龍泉苑的水,幾人能得?那是皇親貴族才可享用的貢水。”
白棠嘴唇輕扯:“真無人能得白龍泉之水么?”
童子躊躇道:“或有官員可得一二。前陣子聽說秦大人家中得了太子殿下賞賜的龍泉水。但,我等凡夫俗子,實(shí)難求得一壺半碗?!?p> “哪位秦大人?”
“文華閣大學(xué)士,秦軒秦大人?!?p> “秦軒?”練白棠蹙眉沉吟,依稀想起,這位秦大人文武雙全,乃當(dāng)世名士,也是出自江南秦家。是朝堂上最年輕的文華閣大學(xué)士。專職輔導(dǎo)太子朱高熾讀書,是枚妥妥的太子黨。以秦家在天下仕子間的聲望,秦軒為太子朱高熾積累了不少人氣。
若他沒記錯(cuò),秦簡還要喚他一聲三叔!
白棠忍不住微微一笑:倒是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