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是在云河王都的時候,曾有人同重毓說:在這個世上,除了緣分以外,什么都別信。
重毓那時滿身戾氣,立時便回道:緣分也有真假之分!
那人笑了笑,說:管什么真假呢?此前我終日一人在這凄冷荒蕪的宮殿里吟詩作畫,哪里想得到竟會平白多出個妹妹?
盡管他這么說,可直到來青葵之前,重毓仍是不信的。
“可以么?”
重毓回過神來,手里舉著的毛筆已在宣紙上染下了一滴濃墨。
她身側(cè)站著一個神情莊肅的小和尚,雖是與冰糖般大的年紀,眉宇之間卻總是透著股氣定神閑的氣勢。
嵐說,他想隨重毓他們一塊前去車石。
重毓看了他一眼,道:“車石很危險?!?p> 嵐的目光十分堅定,說:“人在世間,愛欲之中。獨生獨死,獨去獨來。當行至趣。苦樂之地,身自當之,無有代者?!?p> 這經(jīng)文背得重毓有些頭疼,她無奈一笑,問:“你會武么?”
“會一些,尚可自保。”
重毓看著他瘦瘦小小的身子,不禁笑道:“吾一教你了?”
“……不曾?!?p> “那你——”
嵐紅了臉,連忙出聲打斷,道:“師兄每日五更時都會在林里舞劍,我……我去打水的時候總會無意瞧上幾眼?!?p> “你隨我們?nèi)ボ囀@事兒,你師兄知不知道?”
“師兄說,要真想?yún)⑽蚍鸾?jīng),將人間百態(tài)看個通透,非得先身處百態(tài)之中不可。”
當年武林大會結(jié)束之后,道無涯摘得了“天下第一俠客”這一桂冠,卻在封冠之時被青葵來的斗笠竹客徒手擊敗了。話雖如此,云河王卻仍封他做了國師。
道無涯不肯,一氣之下辭了官,毅然決然地跑進青葵的深山老林里隱姓埋名做回了老本行。說來可笑,據(jù)說那斗笠竹客出招的時候劍都不曾出鞘,單單用了一招無相拳就把他給打掉了一顆牙。
要知道無相拳乃佛門絕學,那勞什子斗笠竹客,偏偏連個和尚都不是。
所以,道無涯來了青葵。
這樣想來,他讓嵐去車石也是可以理解的了。
重毓看著嵐身上背著的包袱,知道他來意已決,只好道:“既然如此,你明日便隨我們一塊走吧。只是途中跋山涉水,危機四伏,我們無暇顧及你之時,務(wù)必保護好自己?!?p> “阿彌陀佛?!?p> 沒想到嵐一走,溫時喬和寧知游又來了。
“重姑娘,我們——”
重毓不禁有些發(fā)愣,“也想去?”
溫時喬紅了臉頰,看了眼她身旁的寧知游,道:“我們都是車石來的,對那兒也算熟悉?!?p> 寧知游的神情亦十分誠懇,道:“不瞞姑娘,我生前是越州人士,此番也是想回去看看。”
這樣一來,原定的三人忽然間成了六人了。
且不談一路上還得途徑大漠,眼下還得防著一絕堂半路殺出來搶人,真打起來多一個都是拖累,這一下還多出來三個。
重毓正要拒絕,門口卻傳來了一個極為熟悉的聲音,“小白菜,下樓開飯了!”
她神情一怔,回頭看去,入眼便是一個憨態(tài)可掬的光頭大漢,彌勒佛一般朝人笑著。
“禿頭?!”
大漢朝溫時喬和寧知游點了點頭,隨即捋著大胡子笑道:“王上不放心,特地派俺帶了三十名御云衛(wèi)前來送行。這兩位既想去,便帶上吧,倒也不是個什么麻煩事兒?!?p> 御云衛(wèi)專司王都內(nèi)兩儀殿和流芳齋的緝拿巡邏事務(wù),地位僅次于云河王的御用衛(wèi)隊“八重天”。
云河王既然特地派出了他們,如此便更可說明將遲的重要性。
王上不肯告訴重毓理由,重毓便只好趁下棋的時候問將遲:既然如此重要為什么不干脆把他帶回云河派重兵看守?
將遲動了一步棋,說了一句:“誘敵?!?p> 這話說得和王上所說可算是異曲同工之妙了。
上回偷偷摸摸跟著將遲去城北見了禿頭一面,當時重毓恨不得立馬跳出來和禿頭說上一個晚上的話,如今正兒八經(jīng)地見了,她反倒不知道該說什么。
“你們既來了,想必也沒什么好擔心的?!敝刎箍聪驕貢r喬二人,笑道:“明日你們隨我們一塊走便是,屆時恐怕還得麻煩二位引路了?!?p> “不麻煩不麻煩,我們麻煩你們才是?!睖貢r喬莞爾一笑,道。
禿頭瞇眼笑著擺了擺手,“開飯了,大伙兒都下去說吧。”
幾人這才有說有笑的下了樓。
多半是那三十名御云衛(wèi)的緣故,空曠了許久的大堂又多了些許人氣來,頗有熱鬧之景了。
相熟的幾人聚在一桌,觥籌交錯,各自說著些體己話。
重毓同其中幾名御云衛(wèi)還算熟悉,如今再見竟已隔多年。異鄉(xiāng)見故人,一時感慨不已,便同他們喝了幾壇子酒,幾輪下來也只是臉上染了層紅暈,神志卻仍清醒得很。
沙場上最解憂最壯膽的便是酒,那些年在肆水軍營的日子重毓不曾少喝,喝著喝著便喝出個千杯不醉來了。
重毓這邊喝得正上興,那邊卻來了個醉眼迷離的將遲,拉著她讓她“護送”回房。
雖不大樂意,可好歹頭上還有個“以命相護”的圣旨,外加上這廝少見的失態(tài),一副下一瞬就要昏倒在她腳下的樣子,重毓只得起身相送。
她拉過將遲的胳膊,搭在了自己的肩膀上。
這人的步子當真虛浮得很,大半的重量都沉在了重毓身上,走得她都有些晃悠。
身后燈火通明,人聲鼎沸,前路則是月光斜照的寂靜長廊。
兩人沉默著走在黑夜里,直到分叉口。
“行了,就送到這兒吧。”將遲的聲音十分清明,毫無醉意。
重毓不禁一愣,隨即反應(yīng)了過來,這才應(yīng)了一聲。
將遲頗有些嫌棄,“酒品不好還瞎喝?!?p> 重毓瞪著他,道:“現(xiàn)在挺好的!”
“回去早些歇息吧?!?p> 眼看將遲便要走,重毓忙拉住他,問:“上回在城北的時候,我跟你說破什么,你記不記得?”
將遲回過頭來,神情有些茫然,“破什么?”
“……”
重毓松開他,轉(zhuǎn)身走了。
一推開門,她便瞧見窗戶上便倚坐著個戴著斗笠的青衣男子。重毓只覺腰間的長月輕微一震,下一瞬便脫鞘而出,飛至了那男子的手中。
男子端詳著劍身,嘆道:“還是不夠?!?p> 重毓看著他,一眼便瞧見了男子身后的那把劍,正是名劍長虹。
“你是那流浪漢?”
男子輕笑一聲,抬手將斗笠抬了抬,重毓借著月色看清了他的臉,不過是個極為年輕的平凡男子罷了。
可他卻說:“正是?!?p> “你是破廟里留信的‘師父’?”
“沒錯。當年你想喝那碗勞什子粥,還廢了我不少工夫?!?p> 重毓目光閃過一道微光,問:“那天晚上——”
“宋長云把你從柳刀橋下拖了出來,然后便走了。后來還是我救得你,小丫頭,你的仙脈還是我打通的?!?p> 瞧著比重毓還年輕的男子,竟叫她小丫頭。
男子忽作受傷狀,驚問:“這么多年來,你不會一直以為是宋長云吧?”
“聚英館里留信的也是你?”
“不錯,讓你進王都的人,也是我?!?p> 重毓嘆了一聲,又問:“賣瓜農(nóng),也是你?”
“還挺聰明?!?p> “你便是斗笠竹客?”
男子不知從哪變了把扇子,啪的一聲展開扇了起來,洋洋自得道:“正是在下?!?p> “這么多年來,你從不輕易現(xiàn)身,卻又好像時時在我身側(cè)緊盯著?!敝刎估湫σ宦?,問:“今日你忽然出現(xiàn),有何貴干?”
男子一個翻身從窗戶上跳了下來,身形頎長挺拔。他晃了晃扇子,道:“好歹也自稱了一聲‘師父’,僅是幫你打通仙脈好像太不負責任了些。為師今日來,是來傳你仙法的?!?p> “你修的是妖道,如何能教我仙法?”
他好似沒聽到一般,笑容愈加神秘,“為師教你的,是‘春笑秾’。這一招仙法,乃破局之關(guān)鍵?!?p> 關(guān)鍵?
重毓不禁蹙眉,“它有何用?”
“用你一命,換回別人一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