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亦龍聞聲快步過去,聽那聲音耳熟,低頭一瞧竟是秋晨。
那一鍋熱氣騰騰的魚湯,扣在誰的身上,都少不得動氣,更何況,此刻“受災(zāi)”的是程曦!
程曦居高臨下的怒視,也讓枕夏心里一緊。
“怎么回事?”
程曦耳邊,響起了他甚是厭惡的聲音,那聲音溫吞吞的,令人作嘔。
不用看,定是居亦龍。
程曦冷哼一聲,禮也不見,頭也不回,直截了當(dāng)?shù)溃骸皽鼗諆x宮里的人,無緣無故從御膳房端著一鍋魚湯出來,走路不長眼,灑了我一身!這樣粗手笨腳的奴才,想必素日溫徽儀也不曾注意,今日錯犯到我身上,那只能由我便代勞處理了!”
聽著程曦蠻橫之言,秋晨心驚肉跳,心中直道完了完了,今兒他不過是來御膳房挑個新鮮的魚,想燉湯試一試味道,不料火候大了,魚湯要不得,御膳房總管便讓他倒了魚湯,再做一條,不曾想就是出門轉(zhuǎn)彎的這片刻……
真是倒了八輩子霉了!
程曦話音落地,四下寂寂無聲,只剩下秋晨牙齒打架的顫抖聲……
程曦沒等到居亦龍的回應(yīng),不由得向后看去。
居亦龍的臉色很糟糕。
程曦心中洋洋得意,不由說道:“我知道溫徽儀素來是最好性子的,這駕馭下人的寬嚴(yán)并濟,可能不太擅長,少不得讓下人犯這樣愚蠢的錯誤,兄弟我都覺得,是他們太過欺負(fù)徽儀,不把尊卑放入眼中,不過徽儀不必生氣,就用這不中用的奴才,以儆效尤,從此巍然殿中,定再無懈怠閑散之輩——”
居亦龍眸生寒意,藏在披風(fēng)下的手掌已然死死緊握,他看著雪地松軟,墻檐下滴落的雪水一碰觸雪地,便是一點坑洼。
看著居亦龍緊閉雙唇,毫不言語,程曦冷笑著鄙夷一番:不過如此。
那針扎不出一聲的悶弱,還是沒變!
程曦得意回過頭,低頭看著秋晨冷笑道:“既然你家主子不說話,自然也是覺得你丟人礙眼,既如此——世玉,把人帶去刑房杖責(zé)八十!”
刺骨的寒風(fēng)凜凜,程曦自鳴得意之際,忽然聽得身后有低沉凜聲響起:“不懂尊卑,以下犯上,豈止秋晨一人!程才人見我一個四品徽儀尚且不行宮禮,自身行為不端,竟還厚顏無恥與我論如何駕馭下人,想來也真是可笑至極!莫不是程才人還以為這里是儲君王府,一言一行不過是深宅大院的齟齬,不知這里是九霄君城,天君之所,所出言語,所守宮規(guī),皆要代表君家顏面風(fēng)范!”
一席話觸動程曦心中痛處,猛然回頭瞪著居亦龍,只見居亦龍面色陰郁,目光深邃似有森森白骨駭人,那股子陰冷不知從何而來,竟然極具壓迫,讓程曦透不過氣來。
轉(zhuǎn)過頭去,程曦緊著呼吸,咬咬牙說道:“如此說來,這一碗魚湯,灑的倒是合情合理了!”
居亦龍目不斜視,盯著程曦后腦勺,一字一句道:“秋晨以下犯上,本宮自會處罰,還輪不到程才人操心!”
“你!”程曦氣急敗壞,回身指著居亦龍鼻子喊道,“好你個居亦龍,仗著位分高壓我一頭,你便在這作賤我!包庇下人,無視法紀(jì)……”
“無視法紀(jì)的還有程才人你!”居亦龍斷然喝道,“本宮從未說秋晨無錯,程才人若是只為了逞口舌之快,在此糾纏,不就是覺得本宮從前好性子,不愿多言,便是好欺負(fù)么!”
秋晨低頭縮著脖子,只覺得寒風(fēng)一個勁的灌入脖頸,卻一丁點寒意都不曾有,大概,已經(jīng)是凍僵了,或是……怕太過驚慌,麻木了。
聽著神仙斗法,秋晨瑟瑟發(fā)抖,不知道結(jié)果如何,生死如何,杖責(zé)八十,不死也得是殘廢……
程曦瞪著居亦龍,被噎得說不出話,只能兩個鼻孔出悶氣,又聽居亦龍朗聲道:“秋晨沖撞程才人有錯在先,本宮罰他在此跪一個時辰,向程才人賠罪,一個時辰后回巍然殿,本宮還有別的事交代,時辰若有差池,你擔(dān)不起!”
最后一句,咬緊了字句,程曦聽得格外刺耳……
好??!有點恩寵,就無法無天了!
程曦恨恨看向居亦龍慢條斯理的轉(zhuǎn)身離去,那背影依舊如此溫柔款款。
他恨得牙根癢癢!
不光因為咄咄逼人,還因為居亦龍?zhí)匾鈴娬{(diào)的“本宮”二字!
那是四品以上的君子,才會有的自稱!
平日里居亦龍從不會提,但是今天,他不但說了,還如此狐假虎威,大氣凜凜!
好不威風(fēng)!
程曦看著那背影消逝,又轉(zhuǎn)頭看著腳下的秋晨,甩袖而去。
長巷無人,秋晨直了直身子,長舒一口氣……
命保住了!
眼前白雪被日頭晃得耀眼,剛才一切爭論都有些不太真實。
剛剛那一句一句厲聲責(zé)問,竟是出自平日溫聲淺笑的主子?
那看起來不問世事,不與世爭的主子,竟然會為了自己,與程才人鬧僵翻臉……
他怕不是又是積了八輩子的福氣吧!
秋晨感動的熱淚盈眶,也顧不上這冰天雪地,雙腿早已經(jīng)凍僵麻木的處境,只管發(fā)誓,回去做不成上好的魚湯!誓不為人!
巍然殿中,居亦龍寒氣未散,怒氣未消。
寒玉拉住身后一臉得意的枕夏,悄聲問道:“主子這是怎么了?”
枕夏很是夸張的重復(fù)一遍適才在長巷中的事情,寒玉聽了暗自乍舌,自家溫潤如玉的謙謙君子,居然如此威風(fēng)凜然?
寒玉可是從未見過主子與誰起過爭執(zhí):“如此,可不是與程才人撕破了臉?”
枕夏冷哼一聲:“那又怎樣!你都不知道,程才人的話有多難聽……”
“枕夏!”
居亦龍在殿內(nèi)喊了一聲,枕夏趕忙進來,只聽居亦龍道:“去太醫(yī)院拿凍瘡藥回來給秋晨備著?!?p> 枕夏心下一陣溫?zé)帷?p> 取了凍瘡藥,枕夏繞路回了御膳房,看見秋晨還跪在原地,他等了一小會,也差不多快一個時辰了,地上的人顯然已經(jīng)要凍僵了。
枕夏跑過去遞給秋晨一個暖手爐,強扶著他起身說道:“怎么樣?還能不能走動?要不然我背你……”
“師父我沒事,”秋晨動了動僵硬的嘴唇說道,“不過師父,主子是不是很生氣啊…”
枕夏一面扶著他走,一面說道:“主子氣的不是你,真的,主子還讓我拿了凍瘡藥給你,等你回去啊,先給主子磕個頭,我?guī)慊胤可纤?,你還能歇兩天,不錯不錯……”
聽著枕夏絮絮叨叨,秋晨卻是濕了眼眶,他從小父母雙亡,被人選到宮中,這人情冷暖,讓他從未有過如此溫暖的時候……
“主子,秋晨回來了?!?p> 枕夏幾乎是一路抬著人回來的,天寒地凍跪一個時辰,是誰也抗不住的。
秋晨還是掙扎著給居亦龍磕了個響頭,哭著道謝,只聽居亦龍淡淡說道:“以后小心些。”
沒了?
秋晨一愣。
這就是一個時辰后,主子要交代他的事情?
居亦龍未察覺秋晨詫異,只是說道:“下去上藥,這兩日便歇著吧。”
枕夏又“支”走了半死不活還熱淚盈眶的秋晨。
看著流沙漏刻,居亦龍心內(nèi)漸漸涌動著昔日種種情景……
舊日王府,堂堂二品官員之子,沒有恩寵,便是人微言輕,連底下人去拿月俸都要看人臉色。
今時今日,他有君恩在身,的確感受到了昔年程曦?fù)P武揚威的風(fēng)光。
可他不喜歡今日的風(fēng)光,盡管迫不得已。
程曦跋扈驕縱,一是美貌自持,二是天君寵幸。
可如今,他也只空剩這美貌皮囊,這半年多來,也把天君鬧騰得頭疼。
他無意樹敵,唯獨程曦,他不能忍。
宮外,白煜大步流星過來,還未進門,先聞其聲:“龍兄,我新釀的梅花酒,來嘗嘗?!?p> 聽聞白煜聲音,居亦龍舒緩了些眉頭。
白煜一進門,便覺得屋子里氣氛如此低沉,心里不暢快,便把酒一放,榻上一坐:“龍兄,我可是聽聞了你與程才人的事情,是他挑釁在先,不分尊卑,這事就是鬧去宸寧宮,甚至到天君那,他都沒有這個理,龍兄也不必為此煩惱?!?p> 居亦龍嘆了口氣道:“我也不知,程曦究竟打的什么算盤,之前三番兩次惹得天君不高興,還敢如此猖狂,我實在是想不通,他哪來如此膽量,從前雷公藤之事,雖然未查到程曦,可是到底是他書雅殿的人,他也不知收斂,實在令人費解?!?p> 寒玉進來拿了酒杯,又拿了些下酒菜來,白煜倒了酒,遞給居亦龍說道:“管他做什么?龍兄,為他不值得,你是不知道,自從陸侍郎坐了御酒司的御司之位,也就沒空陪我喝酒了,所以龍兄,該到我倆一醉方休了,這梅花酒我第一次釀,來嘗嘗?!?p> 居亦龍嗅著那濃烈酒香,在這嚴(yán)寒冬日,格外暖人心脾。
白煜不喜程曦,這是自然的,當(dāng)初差點丟了性命,不喜,不恨,反倒惺惺作態(tài)。
他就是喜歡白煜的這敢愛敢恨的灑脫勁。
幾杯酒入喉,居亦龍便也不在想那些糟粕之事。
白煜斜倚榻上,瞇著眼愜意享受著陽光透進來的溫?zé)帷?p> “說起來,以后龍兄再遇見這等無恥之徒,你就叫我,我這個人吶,別的不會,只要有理,我絕對不會讓你吃一丁點的虧!”
“只不過啊,我還是覺得今天這事,聽著就起勁,龍兄威武,壯哉壯哉!”
“天君回來一定會偏心你這邊,所以龍兄你就放心吧……”
“咦?怎么龍兄你的寢殿還能轉(zhuǎn)圈呢………”
居亦龍拿著酒杯的手停在半空,有些尷尬的看著倒著睡過去的白煜。
他素來喝酒都不是急著喝的,今日自然發(fā)現(xiàn)這梅花酒酒勁不是一般大,白煜倒好,五杯酒下肚愣是沒發(fā)覺……
果然什么事第一次做,都差不多嗚呼哀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