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野之上黃色綠色鋪就開來,方圓十里荒無人煙。
小時候的伊鶴就兀自蹲在農(nóng)田之中,周圍裹挾著黃泥的小青蛙棲息在淺水之中,不時跳出來。
他撿起一支稍粗的枯枝,將他身邊的青蛙都一擊打中,可稍過片刻那少年又開始心疼起田間的青蛙來。
少年一顆心被這田間的萬物所牽制著。
每天黃昏回程的路上,他們都要漫過無垠的水田,日光無情地在他臉上種下痕跡,刺眼的水波讓他眼都睜不開來。
稍走幾里是一間廢棄草屋,那兒的陰涼讓少年得以稍作休息,竹林在草屋之上遮住陽光,又在屋后生根發(fā)芽。
西邊的樹林早些年前被他爹一把大火燒過。
熾熱的林中,一家三口曾鬧著笑著在林間互相打鬧。
回憶逐漸斑駁,如今那琴弦撥動,每一個音符都敲打在他的心弦之上。
那是很早的回憶了吧,那時候爹還正值青壯年,母上也有著美麗的容顏,他那時還是個剛有記憶的孩子呢。
累了他們?nèi)司驮谔镩g躺著,哪怕太陽再大,一頂草帽遮住自己的臉,那便遮蓋住了整個夏天。
渴了他們便回到草屋旁,從水井里打水起來喝,水的味道他已不曾記得,但那清冽的井水打在身上的感覺,多年以后回想起來,卻還是清清楚楚。
那時他以為水井里的水是取之不盡的,也像那盛夏的時光,后來才知道,生命里的每一秒,都有方向,它們向著看不清的未來,不停奔波。
“如果人生再甜一些就好了……”
伊鶴搓捏著那金黃色的麥子。
記不清是什么時候了,爹一場重病倒下,不久撒手人寰。
母上說了無數(shù)遍的道理,他好像懂了,也經(jīng)常掛在嘴邊。
“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p> 病來如山倒他記得清楚,他想搞清楚后半句的意義,等完了青春里所有的盛夏都未曾等到。
母上也在不久后死于青州戰(zhàn)亂。
也說不清究竟是機緣巧合,還是命中注定。
她一人出城置辦糧食,遇上了王朝戍邊將領都捉摸不透在哪的西戎人。
那荒野間,從此多了一座墳墓。
幼稚的少年曾握緊拳頭,在田野里,向著蒼天怒吼,可這天地何其大,卻連回音也沒有。
倔強貫徹了少年生命中的每一分每一秒,之后的日子里他再也沒有妥協(xié)過。
他失去了他最重要的東西,不是父親,也不是母親,更不是后來對他有再造之恩的蕭老爺,而是那一段回不去的時光。
那段擱淺在盛夏的時光......
那老人的節(jié)奏放緩,他仿佛也注意到了這個年輕人。
兩人相顧無言,仿佛有著某種默契。
老人眸子亮著,透過眼眸,反射伊鶴身后的宇宙。
夏日的夜晚是繁星滿天的,他也還記得。
三人吃過晚飯便會搬出三把木椅坐在院子里,他爹沒多少文化,母上便教他一顆一顆認天上的星星,可年幼的他,總是認一顆忘一顆,之后又粘著母親教他再認一遍。
他也還記得夏日田間的螢火蟲,他爹抓了一只螢火蟲關在木盒子里送給他,透過紗紙還能看見那棲息著的螢火。
后來第二天起床,螢火蟲不翼而飛,這成為了他那一整個夏天的未解之謎。
還有那狗尾巴草。
父親總是喜歡在他身后突然用路邊采來的狗尾巴草撓他的脖頸,他也會還以顏色,趁父親不注意撓得他哈哈直笑。
“令我快樂的事多如星辰大海,哪怕想一下也會笑得開懷?!?p> 那咬著牙的笑容顯得滑稽。
“老伯,這里可還有人住?”
那老伯終于停下了手中的琴。
“你四下望望,這里何曾有過外人?”
他轉(zhuǎn)過頭來,一眼萬川,可還有一處房屋?
“青州城,早已經(jīng)是鬼城了?!?p> 伊鶴慢慢為那一段塵封的記憶扶去蒙塵,他依然相信,在確切的時間,確切的地點,確切的景致,一切便會如同流水一般涌進腦海,那日日夜夜思念,魂牽夢繞的故鄉(xiāng)就會慢慢浮現(xiàn)在自己的眼前。
可如今,只有他腳下的這一抔泥土,還守在這一方天地。
戰(zhàn)爭,讓三十萬百姓流離失所,青州生靈涂炭。
不到一年時間,青州,先后遭到北涼占領和西戎的掠奪,早已不是原先那般模樣。所有一切只能停留在回憶之中。
青州尚且如此,那日開封府一役,更是人哭鬼嚎。
不愿再提,他將那最后的青州玉佩,緩緩放在了老者手中,背過身攜了劍,一步一步,向著更需要他的地方趕去。
三百萬百姓命如草芥,究竟要如何改變,他才能盡自己最大的努力去挽救一個個活生生的人呢?
時間將會給他答案......
“走,走,走啊走,走到九月九……”
曾經(jīng)那個男人在他前面領著路,哼著歌,他就只需要握緊手中的枯竹竿,隨著他快快地走著。
他不可能不回頭,可如今回憶起來,那個男人回頭的畫面,卻再也難以尋回,小小的手握緊枯竹竿的感覺,也隨風而逝。
“而我只能站在某個不知名的土地上,不停唱著你教我的不知名的歌。”
諾大的土地上夾雜著數(shù)不盡的草根,田野上的大人輕輕地唱著,唱著童年聽不懂的歌謠。
他走過無數(shù)模糊的小路,穿過無數(shù)斑駁的樹林,卻終究迷失在這天地之間。
“爹,你走后,我走的好苦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