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百曉生歸

　　　　雖是晨間，可客似云來依然如往日一般熱鬧非凡，賓客滿座，客人交談敬酒之聲與小二唱和菜名之聲往來不絕于耳。

　　跟隨在蕭崢身后進(jìn)入頂層雅間的容一卻一路身軀緊繃，面色凜然，心中卻不由暗暗叫苦。

　　容一自幼時跟隨自家主子這么多年以來，還從未見過如今日這般令人膽寒的恐怖氣息，哪怕是當(dāng)初主子得知自己被人背叛之時，也只不過是沉了沉臉，看來果然那薛家女將軍還真不是個一般人吶。

　　雖然常人一看主子似乎一如往常一般神色看不出絲毫變化?？墒巧頌樾母菇K日跟隨左右的容一，卻依然能深深感受到那在主子周圍縈繞，令人無法忽視的沉郁懾人，就彷佛是在這春日里突地冰凍三尺，周圍漸漸彌漫著一股股的陰冷之氣，宛如銀蛇一般緩緩地爬上人的肌膚，令人不由自主雞皮疙瘩突起，汗毛直豎，牙齒“咯咯”打顫，甚至還讓人冷到了心窩窩里去。

　　要不是容一心定志堅，換做其他人估計早就嚇趴了去。這主子的侍衛(wèi)果然還真不是一般人能做的啊！容一一時心中不禁為自己豎起個大拇指，可表情確是依舊冷漠木訥。

　　“容一！”

　　容一立馬打了個激靈，近前幾步，恭敬垂首，“主子有何吩咐？”

　　心里不禁暗想只要主子一聲令下，哪怕是要他豁出命去把那彪悍威猛的女將軍給擒回來，讓主子出口氣，不再像現(xiàn)在這般折磨自己跟身邊人，那也無所畏懼了。

　　“不過山密道之事調(diào)查進(jìn)展如何？”

　　聽著蕭崢一如既往般沉緩的語氣，容一一愣，一時來不及回話。

　　“嗯？”只聽那清雅低沉的尾音緩緩上提，語氣立馬降至冰點。

　　容一頓時冷汗一出，脫口稟告曰：“前些日子根據(jù)十三傳遞回來的消息，說是發(fā)現(xiàn)一位當(dāng)年那個村子里唯一幸存的村民了，不過因其年紀(jì)已大，身子不大好，不宜長途奔波，要是送回京城估計還得個把月了?！?p>　　一時室內(nèi)寂靜無聲，似乎這室內(nèi)唯有容一這個活人的細(xì)細(xì)呼吸喘氣之聲。

　　蕭崢立在雅間內(nèi)四扇紅漆雕花窗前，背影一時顯得分外孤寂，望著窗外天空的眼神里一片幽深難測，風(fēng)云往來變幻，宛如風(fēng)雨欲來。

　　“先審問，后簽押，人不著急?！?p>　　蕭崢神色一頓，低頭摸了摸手邊一顆溫涼的白玉棋子。

　　“本王要的，是詳細(xì)的經(jīng)過，哪怕是蛛絲馬跡甚至是猜測亦可。寧可錯殺一千，不可放過一個！若是如此都不能給本王一個結(jié)果，便叫他再也別回了。”

　　聽著那話語里毫不掩飾的一股戾氣，容一心里繃得更緊了些，“遵命，主子！”

　　容一剛想轉(zhuǎn)身退下，誰知雅間內(nèi)又突然響起了主子添了些許憂郁難解的嗓音：

　　“命內(nèi)樁仔細(xì)調(diào)查，用盡一切手段，近幾日國公府內(nèi)有何事發(fā)生，事無巨細(xì)，特別是關(guān)乎于本王的，今晚便要結(jié)果！”

　　容一心里松了口氣，立馬領(lǐng)命而去。

　　這時的窗外突地有一兩束淡淡的陽光射進(jìn)房中，照在窗前的人影之上。

　　因蕭崢低著頭顱，導(dǎo)致那暗影半遮臉龐，一時瞧不清楚是何神色，可那兩顆明潤的眼珠似乎卻直直的盯著木桌子上那裝著許多白玉棋子的棋簍子，宛如一個純稚的孩子剛剛發(fā)現(xiàn)了什么稀奇的玩具一般，用手往里一伸，一沉，五指成爪，將棋簍子里一顆顆的白玉棋子都抓在了手中，高高舉起，眼睛一瞇，手一握拳，又看著那些個棋子緩緩的一顆一顆掉落下來，一時寂靜的室內(nèi)只聞一聲一聲清脆悅耳的玉石相擊之聲，頗有規(guī)律。

　　一個人不可能毫無緣由，突如其來的便對另一人憑空而生深刻的情感，例如喜怨，愛憎，包括……冷漠與厭惡，這都是飽含許多個人深刻情感色彩的詞語。

　　可蕭崢從未想到，有朝一日，這兩種色彩濃郁的情感卻同時出現(xiàn)在了那雙自己日思夜想了無數(shù)個夜晚，如今望著自己依舊水光瀲滟的桃花眼里。

　　蕭崢的心中無比確定，前幾日那個還能對自己展開笑顏，心生柔軟的人兒絕不可能心里無絲毫觸動。

　　她雖外表堅強(qiáng)剛硬，卻不過世人愚昧，那僅僅只是她對于這濁世的一層保護(hù)殼罷了。蕭崢一直妥善珍藏在心中那不為人所知的姝兒，實則是這世上最最溫柔心軟又心地善良的姑娘。

　　她的骨子里便天生自有一股灑脫俠氣，又最是誠摯重感情，你哪怕只是無意對她好那一次，她也將十倍奉還。

　　路遇不平，哪怕力有不敵，卻依然宛如一座巨山一般擋在前頭，讓人覺得無比的安心可靠。只要想起這有時候傻里傻氣卻又忍不住讓人愛到骨子里去的丫頭，蕭崢唯一的念頭就是不斷強(qiáng)大己身，然后將她護(hù)在自己的羽翼之下，免遭風(fēng)吹雨打，只如平常嬌寵的女兒家一般，就這樣在自己身邊歡喜悠然，一生一世。

　　就算如今姝兒對自己僅僅只是同情憐憫也好，但這同樣亦是一種情感的開始不是么？

　　蕭崢想著一邊的嘴角終于忍不住緩緩地綻開了一抹笑顏，可是笑到一半，又神色一頓。想起剛剛那個令自己如墜冰窟的眼神，艷麗的唇瓣不由唇色漸淡，唇角緊抿，那抹笑又消失無蹤，恍若幻覺。

　　一時室內(nèi)那清脆的棋子碰擊掉落之聲頓止，愈發(fā)寂靜地宛如暴風(fēng)雨來臨的前夕。

　　薛姝可能從未想過，自己在蕭崢的眼中，早已不僅僅是一個人這般簡單，而是他在那黑暗深淵之中唯一的一抹濃墨重彩，是在遍地荒蕪的絕望之中盛開的一抹生機(jī)勃勃的粉嫩桃花，亦宛如是絕癥病人臨死之前抓住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甚至是絕不帶有任何利益的一個信仰希望。

　　剛剛哪怕僅僅只是一個眼神，便足以令其五內(nèi)俱焚，生不如死，宛若凌遲。

　　“叩，叩”，一頓，“叩，叩，叩”。

　　雅間突然響一陣起有規(guī)律且飽含暗示的敲門之聲。

　　蕭崢緩緩抬起的眼中，迅速閃過的瘋狂血腥眼神隨之悄然退去，漸漸恢復(fù)往日一般的深邃明潤。

　　“進(jìn)！”

　　容一本是剛替主子辦完事，誰知回去的路上突然便遇到了剛從藥王谷撿回一條命卻被折磨得不成人樣的“百曉生”，容十四。

　　當(dāng)時容一本是在路上好好走著，結(jié)果突然就在轉(zhuǎn)角躥出一個滿頭凌亂油光，衣衫破爛，全身青紫瘦成皮包骨，眼窩深陷的“乞丐”，毫無預(yù)兆就朝自己撲了過來，容一當(dāng)即條件反射直接一抽刀就想劈過去，剛到頭頂，那“乞丐”居然兩手穩(wěn)穩(wěn)一接刀鋒，容一駭然，剛想再劈，就突然傳來一聲震耳欲聾宛如剛死了爹媽一般的慘嚎：“大哥～，我是十四??！”

　　容一看著那“乞丐”，嘴角抽了抽，同時心里不禁同情凜然，往后可要以此為鑒，絕對不要在主子面前作死。

　　兄弟兩即是遇上了，便直接一同到主子面前去，十四本是心里已有了陰影，可想到要是回來不去主子面前稟報一聲，估計死得更慘，頓時身子一抖，只能老老實實的頂著這幅乞丐模樣就進(jìn)了客似云來。

　　遇到了掌柜容二，第一反應(yīng)便是想將其給趕出去的，可一看是容一帶進(jìn)來的又經(jīng)過一番解釋，容二當(dāng)即又一番悚然，不禁心里亦道：以此為鑒吶！不作死就不會死！

　　洗漱收拾完畢終于恢復(fù)成人樣的容十四，抖抖索索的跟著容一進(jìn)了雅間，連頭都沒抬，當(dāng)即麻溜的“噗通”一聲雙腳結(jié)實地跪地，連拜佛祖都未有如此虔誠的時候，開口便想嚎，可剛一接觸到主子冰冷刺骨的眼神頓時一噎，剛想說的話全給吞進(jìn)了肚子里去，還打了個飽嗝，“呃”的一聲響亮。

　　容一嘆氣垂眼，這貨就是個天生欠虐的。

　　容十四頓時嚇得一捂嘴，眼睛睜得大大的，彷佛在說：真不關(guān)我的事，這嘴管不??！

　　誰知雅間之內(nèi)并無絲毫聲響回應(yīng)，不過才半柱香時間，可于容十四而言彷佛過了有半輩子那般漫長煎熬，身上剛換的衣裳又被冷汗給浸濕了去，跪得越久，腰倒是越彎越低，心里一片揣揣不安。

　　“容一，退下！”

　　低沉寒冷的嗓音突然響起，容十四嚇得一抖，險些要往旁邊栽去，又立馬靈活用手一撐穩(wěn)住，越發(fā)不敢抬頭了。

　　容一看著主子冷然的背影欲言又止，又看了看跪著地容十四，只能無奈的拍了拍其肩膀，遞了個：兄弟，保重！的眼神便直接退出門外。

　　房門一關(guān)，容十四心里不禁暗自垂淚忿忿，好你個大哥！平時好酒好肉的就稱兄道弟，大難臨頭就各自飛了！良心都喂狗了，連句好話居然都不為兄弟說！

　　“十四？”

　　“小的在！”

　　“可知錯了？”

　　“錯了！錯了！小的知錯了！”

　　“可知錯在何處？”

　　“小的該死！千不該萬不該，不該手賤賺外快，賺到……呸，呸，呸，錯了！錯了！是不該褻瀆主子您，更不該讓全京都的人一起褻瀆主子您！”

　　“嗯？”尾音高高一挑，余韻悠長。

　　“啪”的一聲，容十四毫不遲疑往自個兒臉上扇了個大巴掌，扇完以后一臉求饒要哭了的模樣，“主子，您就大人有大量饒了十四吧！往后給十四十個膽子也不敢了！十四天生嘴巴賤，管不住，往后要是再胡言亂語，自己就毒啞了去！手賤就給剁了手去！主子！饒了十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