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紛亂消沉入楚地
暮色沉沉,久閉的城門轟然打開,甲車上的趙孟雙眼如炬,盯著從城內(nèi)出來的車隊,一眾麻布葛衣圍繞著幾輛馬車前行,他們未著盔甲,一點都不像出門迎戰(zhàn)的樊軍。
車隊慢慢走到城下的空地,正面晉軍。一位身著絳紫寬袍的老人,華發(fā)凌亂,手持長杖從馬車上下來,他對晉軍長揖道:“在下陽樊令倉葛,求見趙正卿?!?p> 趙孟聞言,令甲車行到隊前,看到倉葛狼狽的形容,對他拱手道:“陽樊令,樊國智囊,久仰大名了?!?p> “正卿謬贊,在下前來是為獻樊地給晉國,請正卿解除圍城?!?p> “哦?陽樊令如此倉促獻城,無交接儀式,無正儀容,無樊侯在場,樊國真的是尊天子令獻城嗎?”趙孟質(zhì)疑道。
“正卿明知故問了,樊人向來尊周王,守周禮,只不過晉國不派使者交涉樊國,卻使晉軍多日圍困樊地,以致城中斷水斷糧,無食可吃,樊人餓死不在少數(shù),更無心理旁事,在下能以現(xiàn)在的姿態(tài)面見正卿已是不易了?!?p> 這話是指責(zé)晉軍圍樊才導(dǎo)致樊國無法按照正規(guī)流程獻城,倉葛要當眾將士的面揭露趙孟的不仁,損其聲望。
“陽樊令可是把大罪壓到我頭上了,晉軍只是在城外等候爾等交接,并無圍困之意,若樊國一開始就聽令主動獻地于晉,也不至于晉軍一直在城外苦苦等候,造成這么大的誤會啊?!?p> 趙孟圍困樊國,到頭來還把自己說得無辜委屈,反怨樊國獻城晚,車隊的人憤慨不已,卻只能咽氣吞聲。
倉葛不與趙孟爭執(zhí),冷靜說道:“在下帶來了樊國地圖交與正卿,代替我君侯完成交接儀式,請正卿過目?!?p> 倉葛旁邊的小奴把地圖交給晉軍,趙孟接過地圖看了看:“陽樊令代替樊侯交接,那么樊侯現(xiàn)在人在何處?”
倉葛不按常理獻城,樊侯不知去向,一向謹慎的趙孟定要問個清楚。樊侯是整個樊國的精神支柱,況且此人泥古不化,不可能那么輕易妥協(xié),對于樊侯,活要見人,死要見尸。
“我君侯日夜操勞,身體抱恙,現(xiàn)在休息中。”
趙孟下車,走到軍陣之前,長揖道:“樊城易主為國之大事,趙孟需要面見樊侯。”
倉葛回禮道:“君上身體抱恙,不宜走動,還請趙正卿理解。”
“樊地入晉是尊周王令,亦為晉國之幸,但若是有奸臣以己之私獻城,我晉國豈不是受之不義,我還是與樊侯面談為好,給天子和晉國一個交代?!壁w孟毫不退讓。
“正卿此言何意?”倉葛臉色冷下來。
“陽樊令莫要動怒,我只是遵守王命,昔日樊國依禮行事,不輸禮儀之邦魯國,樊侯對禮制的實行,更是精益求精,怎的交城這等大事卻含糊起來,本人竟不出面主持,讓我十分不解。”
“好,把車簾掀開?!眰}葛不再拒絕,語氣反而強硬起來,命令道。
馭手把車簾掀開,趙孟臉上平靜無波,但是內(nèi)心卻翻涌如潮。作為一國之君的樊齊面色慘白,閉目躺在七八個麻布葛衣的民眾中,一動不動不知是死是活,旁邊還有兩個華衣女娃,正是樊玶和樊瑛,她們衣著不整,臉上臟污,神情和民眾一樣,眼神空洞,寫滿了凄涼和對趙孟的憎恨、不屈……
眼下倒顯得趙孟強人所難,欺人太甚了。
“放下車簾。”倉葛悲痛地說:“趙正卿,君上病入膏肓,但天子并沒有革去他的君位,他還是樊侯,你怎么能強求他抱恙來見你這個外臣呢!晉國與樊國算是同根同宗,都享沐周禮的熏陶,以德綏諸侯,晉為大國,為列國之表率,我想不會為難一個親戚之國吧。”
“外臣唐突了?!壁w孟說完,朝樊齊所在的馬車行了一禮,之后轉(zhuǎn)頭對倉葛道:“樊侯病重,陽樊令怎么能讓樊侯在馬車上與你一起奔波?!?p> 趙孟表面關(guān)心,實則是想發(fā)難倉葛,心中存疑為何樊侯生病還躺在這些平民當中,而不是在宮中好好休養(yǎng)。
“在下已經(jīng)把樊城地圖交給正卿,那么樊城就是晉國的了,在下自然要帶著樊侯和其他樊人出城遷移他地?!眰}葛帶了所有自愿遷移的樊人出城,就是為了在大庭廣眾之下做個公證,和趙孟辯清命令,明確天子令只交地不交人。
倉葛說得不緊不慢,趙孟眉頭卻皺了起來;“遷移?你們應(yīng)當入籍為晉民?!?p> “王命上只寫‘劃樊城于晉’,內(nèi)容并不包括樊人?!眰}葛大聲地解釋。
“非也,讓樊城本就是樊地和樊人一同納入晉國,何來只得地不得人?!?p> “正卿想錯了,王令上只寫了‘樊城’您自己都說了,‘讓樊城’而非‘讓樊人’?!?p> “你這是狡辯!”趙孟正色道。
倉葛沒有馬上回答,不急不躁道:“城是城,人是人,二者非一體,王命如此,正卿應(yīng)當從之。眼下您得樊地,而樊人未歸順,不如讓樊人離開,免日后生亂,若晉國有朝一日協(xié)天子安四方,以德昭天下,為列國表率,因此感化樊人,樊人定會重返故地,對晉俯首稱臣,晉為泱泱大國,定知人心不能強求,正卿您說是否?”
顯然,這些出城讓地的樊人并非真正的棄地,而是權(quán)宜之計。春秋禮崩樂壞,大義就尤為珍貴,倉葛在大軍面前故意夸贊晉國的美德,宣揚王命只是讓地,趙孟若是再執(zhí)意強留樊人,就顯得太過分了。
“是,晉國要的是人心,你們?nèi)舨蛔栽笟w從,留人也無用,你們走吧。”趙孟坦然說道。
“正卿開明。”倉葛深深一揖。
趙孟命令晉軍讓開一條道給倉葛的車隊通行,車隊轔轔前行,駛離樊城,離開他們的家鄉(xiāng)故土。
趙孟不計較樊人的強詞奪理,反而寬大仁慈放樊人出城,在不久的中原大地又會變成美談,人們交口稱贊趙孟的德行,列國因為晉國有這樣的大臣而羨慕不已……
白日當空,五月的天氣怡人嗜睡,車隊在林間緩緩行進著,這是樊玶他們離開樊城的第二天。
樊玶在馬車上心中意難平,祖父無端被扣上叛逆的罪名,敵軍來攻,君父還沒打就計劃殉國,車隊一直走也不懂走到何方,國弱真怪不得被人欺。她心緒不寧,想與妹妹說話,妹妹卻還在睡,不行,她得去和倉葛談?wù)劇?p> “停車?!狈r對馭手道。
馭手停下馬車,樊玶跳下車,尋著倉葛的馬車上去。
“倉葛,我們要走到什么時候?”
樊玶的聲音不大不小,如清泉擊石,不噪而有力量,車上的人一順朝她看了過來。倉葛所在的馬車民眾更多,小小的空間充斥著體臭,他們從沒見過公主,可看到她的穿著便知道她的地位不低,都縮了縮給她留點位子,正好在倉葛邊上。
樊玶驚詫,倉葛躺在一個大布包上,嘴唇泛白,雙眼枯涸,眼角下墜,仿佛蒼老了好幾歲,全無和趙孟相見時的盛氣,旁邊的小奴托著他的身子,勉強支撐起來。
樊玶這才想起來倉葛年過半百,逃亡突圍加上與趙孟辯論早就體力不支了,倉葛雖是盡大臣的本分,但是在困境中幫助他們逃出來盡心盡力,冒著風(fēng)險行大逆實為了大忠,讓樊玶由衷地敬佩感動。
“老臣拜見長公主……”倉葛從布包上慢慢撐起身子,聲音沙啞,身子微微顫抖。
“無須行禮。”樊玶的手輕輕按住倉葛的手臂:“你躺著就好。”
倉葛依言,躺下:“多謝長公主?!?p> “你好好休息,休息好了,我再來見你?!?p> 她很想問問倉葛他們該何去何從,可車上有太多惶恐的平民,他們一看是公主來了都開始不知所措,一人挨著一人,就算是耳語都有可能被別人聽見,引起騷動,這不是個很好交談的地方,樊玶就先離開了。
窸窸窣窣,旁邊的葦草似乎擺動了一下,難道是什么小動物?可樊玶看到葦草間隙有一抹一閃而過的黑色,直覺告訴她這里很危險,那并不是什么小動物。
她立馬上車,輕聲吩咐馭手和旁邊的奴仆馬上離開,可是來不及了,葦草中突然涌出一群身著黑色勁裝的人,他們手持匕首,飛快地沖入車隊屠殺樊人。
這樣血腥的場面,樊玶在短時間內(nèi)接連見到了兩次,匕刃刺入血肉的聲音又一次響在她的耳邊。黑衣人速度之快,入匕之準,被害者還沒發(fā)出慘叫就死了,彈指之間,馬車都陷在血泊中。這些黑衣人訓(xùn)練有素,有備而來,非把樊人趕盡殺絕不可。
一個黑衣人手劃匕首如白晝流星,勢不可擋,晃晃幾下就是殞命幾人,他躍到馬車后,掀開車簾,見人就殺,匕刃出肉,鮮血分毫不差地濺在樊玶的臉上,這血還是熱的……
是樊人的血,難道我們就這樣任人宰割嗎!血氣充滿了樊玶的眼睛,目眥欲裂,她怒狂如爆發(fā)的小獸,拿起旁邊的護身匕首想去對抗,可她哪里敵得過,匕首連黑衣人的衣服都劃不破。對面匕首毫不留情,隨即劃破一絲清風(fēng),刺中了她的左肩,并無傷及心臟,這樣的失誤本不可能發(fā)生,是因為有人在黑衣人背后狠狠地刺了一刀,導(dǎo)致匕首用力偏向,這個人正是倉葛。他拖著受傷年邁的身軀又一次救了樊玶,可他得不到別人的救助,兩三個黑衣人立馬趕來向倉葛刺去,身疲力竭的他再沒有還手之力,鮮血噴濺染紅了土地,染紅了古道旁的小花和野草。
絕望,悲痛,憤懣,仇恨……鋪天蓋地朝樊玶襲來,“啊!”她徒勞無功地撕心怒吼,一切已成定局,再無回天余地。
匕首再次朝她刺去,她避無可避,退無可退,眼看著匕刃刺來?!班侧病睅字в鸺瓶丈湎蚝谝氯耍麄円粋€個應(yīng)聲倒地。
樊玶還沒回過神,愣在原地,局勢竟然逆轉(zhuǎn)了,但是活著的只有她和這車中一小部分人……
羽箭射殺了大部分黑衣人,只剩下兩三個活口用來對質(zhì),可他們?nèi)糠咀员M,由此看出背后勢力之強大。
“你們是樊人?”一群身著絳色葛衣,衣領(lǐng)處有意義不明的黑色條紋,胸前戴甲,士兵模樣的人從葦草中走了出來。
樊人們一一點頭。
排頭的兵卒是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年,白凈如玉,眉濃如墨,五官端正,下巴上還長著美人溝,頭巾上有與其他兵卒區(qū)分的標志,他看了看周圍的情況,然后俯身問樊玶:“倉葛大人何在?”
樊玶神情恍惚,沒有說話,只是抬手指了一下血泊中的老人,沒有直視,淚水卻在眼里打眶,狠狠忍了回去。
排頭兵立馬上前試探倉葛的呼吸,無奈地搖了搖頭,吩咐兵卒們給受傷的樊人包扎治療,然后去檢查黑衣人的尸體。
“好生安葬陽樊令?!狈r聲音低啞,她還沒有從怒狂中恢復(fù),眼里是遮掩不住的敵意。
“樊國忠臣,自然尊重。”排頭兵沒有在意樊玶的態(tài)度,回答道。
“你們是誰?為何認識倉葛?”樊玶質(zhì)問道。
“楚人。倉葛大人沒有告訴你們嗎?樊城被圍只有楚國能接納你們。”
樊玶沒想到倉葛竟然暗通楚國接濟他們,為什么是楚國?一個和中原血脈毫無關(guān)系的南蠻之國,甚至算是敵國,難道別的中原諸侯國沒有一個愿意出手相救嗎?樊玶心中無比悲涼。
“你的肩膀……”排頭兵看了看樊玶的肩膀,又撇過眼去:“你的傷讓車上的女眷處理一下,若不加急治療只怕整個手臂都會廢了,吶,這藥給你?!?p> 樊玶從他手里接過藥:“多謝,為何你們愿意搭救樊人?”
“哈哈哈,中原人對楚人的看法一直都沒變嗎?”排頭兵大笑,笑聲中帶著自嘲。
在中原諸國眼里,楚人一直都是格格不入的蠻夷,他們不屑周禮,完全不把周天子當回事,他們骨子里就有著和中原人云泥之別的野蠻冷血。楚武王弒殺自己的親侄子上位,自封為王,開啟了諸侯僭號稱王的先河,之后楚成王殺了哥哥熊堅,現(xiàn)在的楚王商臣又殺了自己的父親走上王座,他們不分尊卑,自相殘殺爭奪王位;他們不斷侵略小國,滅了漢陽諸姬,滅了申息諸國……為了權(quán)力,為了疆土,可以不惜一切代價,這就是外人眼中的楚國,一個沒有感情的蠻族,史官在史冊上輕蔑地稱其為楚子,這樣的國家怎么會好心救人,讓人無法相信。
“楚人和中原人一樣,不是只有你們才會救人?!迸蓬^兵笑完,暢然地對樊玶說。
樊玶不置可否:“你是中原人嗎?”
“嗯?為何這么問?我生在楚地長在楚地,當然是楚國人?!?p> “那為何你會說中原話?我聽聞楚語和中原語言大不一樣。”
“是不一樣,但學(xué)一學(xué)不就會了嘛?!迸蓬^兵嬉皮笑臉地說。
樊玶不再理睬排頭兵開玩笑的話語。
“蹬蹬噔”,幾個兵卒跑過來和排頭兵報告,說的是楚語,樊玶聽得語調(diào)九曲十八彎,內(nèi)容一點都聽不懂。
排頭兵聽完報告,略有發(fā)愁地對樊玶道:“路上有什么事盡管叫我,不知殺手何時還會動手,咱們得快點到郢都,哦,我叫元仲歸,字子家,”
“你們知道殺手的身份了嗎?”樊玶急問。
“還未知,殺手身上沒有留下任何線索。”元子家回答。
這時樊瑛拉開車簾,面色沉冷地看著元子家,她醒來就一直聽樊玶他們的談話。
元子家被和樊玶同樣的容貌,不同的表情的樊瑛嚇了一跳,結(jié)巴道:“這……這是……”
“我是她妹妹。”樊瑛替樊玶回答,聲音就如面容一樣清冷,不帶有一絲熱度,她看了看周圍,不緊不慢地下車查看倒地的黑衣人。
樊玶被妹妹的舉動驚呆了,樊瑛如何做到出現(xiàn)變故還能淡定地處事?這個妹妹她越來越看不懂了。
元子家也驚訝地看著樊瑛。
樊瑛將黑衣人全部查看了一遍,絲毫不避諱任何細節(jié):“的確無法判斷黑衣人的身份?!?p> “我可沒有騙你們?!痹蛹业馈?p> “煩請閣下追蹤黑衣人的足跡,查詢他們的身份后,請莫忘告訴我姐妹二人?!狈?。
“姑娘放心,我們一定會找出兇手的?!痹蛹亦嵵氐卣f。
“嗯,多謝了?!狈鴮λ辛艘欢Y,將重傷的樊玶攙扶進馬車。
一旁呆愣的樊玶囁嚅地問道:“瑛,瑛兒?!?p> “姐姐何事?”
“你難道不傷心嗎?”樊玶忍不住問樊瑛。
“路途遙遙,本就千難萬險,能被楚人搭救已是大幸了,傷心作甚?!?p> “你,你知不知道倉葛請楚人來救我們?”
“并不知,逃出樊城,日后安頓那么多的樊人是個大問題,倉葛若是請別國幫忙也不足為奇?!?p> “可是楚子生性野蠻,倉葛如何會與他們結(jié)交?”
“這我就不知了,不過我看那個元子家也不是好東西?!?p> “哦?妹妹如何看出?”
“我們的人死了那么多,那個人動不動就笑,楚子真是不知禮數(shù)。”樊玶抱怨道。
“元子家是有點蹊蹺,不避諱談?wù)摮椭性脑掝},回答得明確又模糊,身為一線兵卒能流利地說中原話,熟練掌握話術(shù),城府之深,不簡單?!?p> 樊玶有點驚訝樊瑛在短時間內(nèi)看出那么多:“那我們不能和他們走吧?”
“現(xiàn)在你還有別的選擇嗎?倉葛已死,死無對證,他們?nèi)硕鄤荼姡€帶著兵器,我們能逃到哪里呢?!?p> “也對?!狈r只能無奈地和樊瑛坐在馬車里。
樊玶看著床榻上,窗牖上雕刻著奇怪的圖案,就像是一只只小鳥,在樊國絕不會有這樣怪氣彎曲的圖案,生動又神秘,讓人不禁遐想。
清風(fēng)徐來,吹起塌前的杏黃紗幔,香爐里還熏著上等香木香草,冒著一縷白色煙氣;被褥用順滑的絲綢做被面,聞起來有淡淡的青草香;竹架上擺著各種精致的漆器,圖案顏色無不精美絕倫,簡直比她自己寢宮的還要好,原來楚人的生活遠比中原人想象的要愜意舒適。
若是沒有發(fā)生變故,樊玶現(xiàn)在便能安心休息,享受美好時光,可她如今怒仇翻涌,那些慘痛的場面總是不經(jīng)意間回憶起來,讓她徹夜難眠,心如刀絞,她不敢多享受一刻死里逃生的慶幸,她要記住疼痛,記住別離,找到真兇報仇復(fù)國。
樊玶起身,肩膀的傷還在隱隱作痛,稍一拉扯,就疼得她撕心裂肺。
“我看你還是好好躺著,別亂動了?!狈峙踔窈唽Ψr提醒道。
“好。“樊玶痛得齜牙咧嘴地答道:”君父呢?”樊玶一直擔(dān)心著君父,楚人不會對這中原諸侯做什么吧。
“你放心,君父在另一個殿里休養(yǎng),楚國太醫(yī)令正在診治,還沒醒呢?!狈抗鉀]有離開過竹簡,語氣平淡,回答得很隨意,仿佛什么事都沒有發(fā)生,果然睡著挺過生死的就是不一樣。
樊玶在床上靜思片刻:“瑛兒,我睡了多久了?”
“足足有一天。”
“你近來可有什么發(fā)現(xiàn)嗎?”
亡國,刺殺,這幾天接踵而來的事都讓樊玶始料未及,最讓她想不到的是楚人救了他們,蠻夷之國竟然救了他們,她想要弄明白。
樊瑛目光從竹簡上移向她:“我們身在深宮中,無法出去調(diào)查,現(xiàn)在就只能看看這些竹簡了。”
樊玶無力地看著木架上堆疊的竹簡道:“楚國文字和樊國的又不一樣,你如何看懂……”
“我正在學(xué)楚語,日后就能看懂了?!狈辛送惺种械闹窈啞?p> 我們中原公主已經(jīng)淪落到學(xué)習(xí)蠻夷的語言了,樊玶無奈的想。
窗前的蕙蘭隨風(fēng)輕蕩,明媚的陽光透進窗子映在水曲柳案上,宛如鳳鳥輕啄香蕙……
一個奴仆匆匆進殿,打破這短暫的寧靜,這是楚人給姐妹倆找的中原奴仆,名叫雪,身材高挑,體態(tài)豐盈且壯實,她行禮道:“兩位公主……樊侯快不行了,快去看看吧?!?p> “什么!”姐妹倆都懵了。
“剛才太醫(yī)令不是說氣息平穩(wěn),只需再服用湯藥調(diào)養(yǎng)嗎!”樊瑛似乎一直壓抑自己的情緒。
雪回道:“可也不知怎的,樊侯問這是哪,太醫(yī)令回答這是楚國,樊侯的氣息就紊亂了,上氣不接下氣?!?p> “好,那我去看看,姐姐你有傷就躺著。”
樊瑛立即沖出寢宮,樊玶無奈受了肩傷,躺在床上無法起身:“雪,扶我見君父?!?p> “可你的傷,太醫(yī)令說最好不要動彈?!毖殡y地說。
“無礙,我要去見他?!闭f著,“咚”一聲,樊玶翻到在床下,雪連忙攙扶。
還沒等樊玶走出寢宮,樊瑛就回來了。
“君父如何了……?”樊玶渾身顫抖,捏緊了被面,焦急且小心地問樊瑛。
“他薨了?!狈齑桨l(fā)白,沉重地告訴樊玶:“他是被氣死的?!?p> 樊玶頓時頭暈?zāi)垦#骸盀楹?,君父……?p> “他彌留之際以為是我們把他帶到楚國,恨不能以身殉國,卻接受楚國的照料,有失中原氣度,氣急敗壞,對我倆失望,就薨了?!?p> 樊玶不可置信且悲痛欲絕,樊齊竟因為身在楚國接受救濟被氣死!意料之外,也是意料之中。樊齊一直都厭惡被排擠在中原之外的楚國,血統(tǒng)不正,明明出自斷發(fā)文身的蠻族硬是厚著臉皮請求封爵,周王賞臉賜了“子男五十里”,還欲求不滿地攻城略地,自封為王,中原不恥。樊齊以為女兒一起密謀將他騙到楚國,受楚國之惠無異于受蠻夷羞辱,最終氣死在楚國病榻上。
姐妹倆心里苦,但眼淚怎么都流不出來,老天多次眷顧樊齊的性命,忠臣倉葛為他犧牲,危急時刻楚人施以援手,這些好意他都不領(lǐng),他迂腐不化,想著唯有死才可以顯大義,臨終前還無端責(zé)怪女兒們,終究是被自己的執(zhí)念給魔怔了。
姐妹倆穿著白色孝服在殿里為樊齊守孝,因不能干擾楚宮秩序,所以喪禮不得張揚,沒有繁文縟節(jié),一切從簡,就像是一個普通的國人去世。
樊玶以為君父薨了她會很難過,沒想到她更多是恨君父,恨他墨守成規(guī),拘于禮制,比宋襄公還愚蠢,迂腐,不采取自救反而自滅,成為他國刀俎中的魚肉;恨他沒有把握機會尋求生路,不善變通,固步自封,與其說他是不堪在楚地而死,不如說他是被自己氣死的。樊玶的恨有多深,自責(zé)就有多深,君父生前那么寵愛她,她竟沒有哀痛大哭,反而怨天尤人,反思自己又能做到多少呢,何德何能就可以讓別人為她付出生命,獲得現(xiàn)在的安然無恙……
“想什么呢,快喝粥吧,別涼了?!狈叩?。
樊玶這些天心不在焉,聽到樊瑛的聲音,端著的碗差點都砸了:“哦,好?!?p> 守孝期間只能進素食,葷腥概不能碰,好在楚國庖人烹飪手藝了得,普通的粟米粥加之南瓜,配上珍珠大小的糯米團子蘸飴糖醬,清甜可口,養(yǎng)胃又果腹,可樊玶吃了幾口就不吃了。
“怎么吃這么少,你傷口還在恢復(fù),沒有肉補身子,更要多吃點。”
“沒胃口。”
樊瑛便不再勸,自顧自地吃起來,橘瓣豆丸兩勺碗見底,雜醬鹵豆干和蕎麥面拌在一起,呲溜吃完……
“你的胃口……可真好啊?!狈r佩服,身在他鄉(xiāng),很多未知的謎團還沒弄清,樊瑛看起來就和沒事人一樣,比在樊國時胃口還要好。
“難道像你板著個臉,不吃不喝?”樊瑛夾起一片油筍,吃起來。
“瑛兒,咱們要不要去找楚君,問個明白,他們?yōu)槭裁匆任覀??!?p> 樊瑛繼續(xù)吃著,并不答話。
“這幾日除了送我們衣衾和吃食,就再也沒人來了,我想是不是楚國有什么陰謀利用我們啊?!狈r繼續(xù)說著。
其實樊玶的擔(dān)憂也是樊瑛正在思考的問題,楚王商臣陰險狡詐,列國懼他甚至多于晉國趙孟,商臣絕不會做無本的買賣,救她們一定另有所圖,就算此事與倉葛相關(guān),也不能消除她們的擔(dān)憂。姐妹倆身在他國,相依為命,表面看起來商臣給她們的待遇不遜之前,甚至更優(yōu),生活精致,奴仆貼心伺候,錦衣玉食不斷,可樊瑛發(fā)現(xiàn)總是有人在監(jiān)視她們,就連睡覺特地給床上綁的結(jié)第二天醒來都會發(fā)生變化,她們在此毫無反手之力,只能以靜制動,以探究竟。
樊瑛吃飽了,放下木箸伸了一個懶腰:“雪?!?p> 雪從門外應(yīng)聲而來,行禮道:“瑛姑娘。”
自從樊齊離世,雪和其他奴仆都不再稱樊氏姐妹為公主了,沒有國君哪有公主,姐妹倆心中了然,就算在意也于事無補,便算了。
“我姐姐胃口不大好,你去拿些干果蜜餞給她當零嘴吃。”
“諾。”
雪剛要起身,聽樊瑛又道:“天氣燥熱,你再去冰窖取一些冰來?!?p> 雪露出為難之色,冰窖里的冰只有王族可以使用,樊氏姐妹現(xiàn)在是毫無身份的客人,這冰窖如何開得。
“門口的扶?;ù笊G,你去摘幾朵,我要做成胭脂?!狈又f。
“瑛姑娘,宮中種扶桑意欲行乎東極之外,有天梯之意,這恐怕……”楚人以東為尊,意喻有關(guān)東方的東西就得格外注意。
“是摘不了了?”樊瑛不滿地問。
雪點了點頭:“可否用佩蘭代替?此花香淡雅怡神,宮中女子最喜?!?p> “也可?!?p> 雪毫無不耐之色,恭敬地問道:“瑛姑娘還有別的吩咐嗎?”
樊瑛想了想:“我們承蒙楚國照顧那么久,應(yīng)當面見楚王以表感激之情,你去通傳一聲,問楚王何日可召見?!?p> “諾,瑛姑娘若沒有別的吩咐,雪就告退了?!?p> “嗯,沒有了?!?p> 雪行禮出門。
樊玶不明所以:“你怎么提那么古怪的要求?我記得你不喜制胭脂水粉的?!?p> 樊瑛看了看這個傻萌的姐姐,心中苦笑,樊玶要是自己在楚宮,如此不懂事理,那不得被欺負死。
“你可觀察雪的反應(yīng)?”
“我當然看了,沒什么異常呀……”
“首先,我問了日常伺候主上事務(wù),給我們端小食,毋庸置疑,她的表現(xiàn)得很好,是訓(xùn)練有素的奴仆;去冰窖拿冰,我是試探楚君對我們的態(tài)度,若奉為上賓,禮當同享楚王族待遇,若是她沒有給我們冰,我們身為亡國之后,毫無價值,不給也不奇怪,可雪沒有直言不可,說明我們對于楚王而言很重要;另外,我叫她去摘楚人鐘愛的扶?;?,正是因為扶桑為楚神東君玉欄前種植的神花,此花可通向日出之地,作楚國的國花都不過分……”
“那我們不是觸碰了楚人的忌諱?!狈r眉頭蹙起,擔(dān)心道。
“不觸碰如何知道楚君能忍我們到什么地步,露出怎樣的臉面?!?p> 樊玶的心七上八下,樊瑛可以坐懷不亂,可她不行,她不知世故,毫無分寸,要是出了麻煩,她一點主意都沒有。
樊玶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不一會兒,雪按照樊瑛的要求帶來兩三盤蜜餞干果,晶瑩剔透,用紅色的漆盤裝著,壘成塔狀,小心地擺在案上。
幾個小奴跟進來,把瓶瓶罐罐放在漆奩旁,不下二十支,雪一一向她們介紹:“二位姑娘,這些都是做胭脂的用料,這一瓶是桂花油,那一瓶是露水,還有佩蘭和梔子花瓣……”
五顏六色的瓶身,形狀大小不一,里面的花香混雜但沁人心脾,令她們眼花繚亂。雪細心的準備來彌補不用扶桑之歉,顯得十分討好她們了。
小奴們抬著裝有冰塊的青銅鑒缶慢慢走進來,將鑒缶輕輕放在地上,白色的寒氣一縷縷從鑒缶中冒出,殿里頓時陣陣清涼。姐妹倆雖然只是試探,但都吃了一驚,沒想到楚人真的拿冰給她們,這是同王族一樣待遇的貴賓享受。她們究竟有什么能耐讓楚王對她們那么好……
“鑒缶中有冰鎮(zhèn)的果露,請二位姑娘享用?!毖┐蜷_鑒缶的方蓋給她們看。
鑒缶是由青銅鑒和青銅缶套合而成,鑒在外缶在內(nèi),形如“回”字,鑒身外壁浮雕為勾連云紋和蟠螭紋,大氣鬼魅。缶中裝的則是橙色的果露,缶的外壁和鑒的內(nèi)壁之間有很大的空間,都放滿了冰塊,用來冰鎮(zhèn)缶內(nèi)的果飲。除此之外,鑒缶還可在冬天使用,在鑒缶之間注入熱水,便可以加熱酒飲。
樊國雖然有著深厚的中原底蘊,但奈何國家貧弱,資源稀缺,姐妹倆只聽說過青銅鑒缶,卻不曾看過,楚人端來的鑒缶足以讓她們大開眼界了。
“雪,我們可否面見楚君?”樊玶問道。
雪愣了一下,答道:“二位姑娘,大王因為國事繁忙,近日是見不到了,請稍等時日自有人通傳。”
“嗯……你可知楚君為何救我們?對我們還這般好?”樊玶忍不住問道。
“當然是大王仁慈,沒有見死不救之理。”雪沒有考慮就說出來了。
樊瑛淡看一眼樊玶,這個問題不是不能問,只是問了就算得到答案,也未必是真的。
“雪,你是中原人,為何會在楚國?”樊瑛問。
“此事說來話長了,奴是衛(wèi)國人,在奴很小的時候,晉國攻打衛(wèi)國戚地,我們?nèi)冶粦?zhàn)火牽連走散,爹娘至今下落不明,奴無依無靠,就在走投無路之時遇到楚國環(huán)列之尹潘崇,是他把奴救到楚國?!?p> 潘崇為楚王商臣的老師,后被封為太師,兼為環(huán)列之尹,掌國事和宮廷警衛(wèi),也稱潘太師。
楚人是雪的救命恩人,難怪雪會心甘情愿為楚人做事。
“沒想到楚人有如此善舉?!狈r不可置信。
雪微微一笑繼續(xù)說道:“在中原時,我也想不到楚人有仁慈的一面,二位姑娘日后接觸自然會改觀的。哦,大王還說了,等玶姑娘肩傷無礙,二位姑娘要學(xué)習(xí)楚語,多了解楚國風(fēng)貌?!?p> “?。繉W(xué)習(xí)楚語?”樊玶無奈,之前聽元子家他們講楚語簡直太難聽了,拗口還一股土氣。
雪似乎看出樊玶的心思:“姑娘今后要長期生活在楚國,不學(xué)楚語怎么立足呢。”
樊玶看了看樊瑛,竟是一副從善如流的樣子:“你不學(xué)楚語,身在楚國就和啞巴無差了?!?p> 樊玶見妹妹都愿意學(xué)了,便答應(yīng)了,問道:“那我們?nèi)ツ膶W(xué)呢?”
“姑娘不用擔(dān)心,奴會教你的?!?p> 也對,雪是中原人又通曉楚語,她來教非常合適。
樊玶眼珠一轉(zhuǎn),正坐起來道:“咳咳,雪,楚君都管我們學(xué)習(xí)了,那我還想學(xué)別的,可以嗎?”
“姑娘還想學(xué)什么?”
樊玶摸了摸自己受傷的肩膀,有點不好意思地說:“我想學(xué)武,能夠以一敵百的那種?!?p> 樊玶日思夜想如何習(xí)武強身,以求自保,經(jīng)歷兩次死里逃生,要不是倉葛護著她,她早就香消玉殞了,如今她身在異鄉(xiāng),無人保護,手無縛雞之力,妹妹和她一樣都不會武功,若是習(xí)武有成,活下去和復(fù)仇都多一點希望。
樊瑛沒有多問,看了看雪。
“這……奴要去問問潘太師?!?p> “嗯,有勞了?!狈r道。
雪突然想到了什么,對她們提醒道:“二位姑娘既來之則安之,以后莫要稱大王為楚君了,要稱楚王或者大王,大王最厭惡中原對楚國的誤會,請姑娘們?nèi)蘸笊餮??!?p> “這也不是誤會吧,楚君的王號是自己封的,并不是天子認同的,有些地方還稱楚為……”樊玶話講到一半手突然被樊瑛掐了一下。
雪的眼神中竟然閃出陰寒的殺意。
樊玶害怕得趕緊閉上嘴,她們現(xiàn)在身在楚國,命都是楚國給的,雪能夠精心服侍她們,都是因為聽從楚王的命令,雪雖然是中原人,但是對中原沒有絲毫感情,早就甘為楚人忠仆,聽命于楚人,若不是楚王特意吩咐照顧她們,恐怕這時樊玶就是一具尸體了。
“姑娘還想講什么?!毖┮桓耐諡榕淖藨B(tài),陰冷地看著樊氏姐妹,樊玶能夠感覺到在這小小寢宮,雪表面為奴,實際上卻可以主宰她們的命運。
“無?!狈r從沒想過,面對威脅,身為公主的她會在一個小奴面前心驚膽戰(zhàn)。
“若二位姑娘無事,奴就告退了。”
樊瑛等雪走出寢宮,關(guān)心地問樊玶:“姐姐,你沒事吧?”
“沒,沒事的?!?p> “我們不再是公主了,寄人籬下,謹言慎行。”
樊玶點了點頭,樊瑛說的沒錯,在楚宮華衣美食了幾日,差點忘了自己已不是公主,戒備心都松了些。沒有身份的保護,他們言談舉止如履薄冰,若不學(xué)會察言觀色,謹小慎微,只會引來殺身之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