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驗身
垂花門內(nèi)的院子里,數(shù)十名穿紅戴綠的女子正在各自忙碌,有的在擦拭地磚,有的在修剪花枝,有的在撿拾落葉,有的在清潔窗欞,許小娘子懷里抱著孩子,在西廂的游廊里漫步巡看,時不時各處吩咐幾句。
這些女子前幾天都沒有分派什么活干,一直就是在府里養(yǎng)著,后來許小娘子見楊銘不用她們,她自己就用了,把這些女子分派起來打理勤雜,清掃庭院,沒兩天功夫就將內(nèi)宅各處打掃極為潔凈。
楊銘急沖沖地跑過來,女子們紛紛放下手頭的活計,起身低頭行禮。
“你們誰叫秦綺翠?”
“奴婢便是?!币粋€女子站了出來,怯生生地回答道。
看這女子十七八歲年紀,穿著翠色短裙,身材窈窕,俊俏的眉眼跟外面大堂跪求的婦人確有幾分相似。
“你父母來找你了,你快收拾東西,跟隨父母回去吧?!?p> 聽聞此言,人群里頓時泛起些許不安分的氣息,女子們眼睛里露出了希望的光芒,那秦綺翠卻一陣猶豫,緊咬嘴唇說道:“大人,奴婢不回去,奴婢愿在這里做工,就算再苦再累也心甘情愿?!?p> 這倒是奇怪了,楊銘本以為這女子會歡歡喜喜地出門而去,就算是喜極而泣,那也是高興的淚花,沒想到得到的卻是這樣一個回答。
“這……,你父母就在外面大堂等你?!?p> “大人,奴婢不愿回去!”秦綺翠語氣更加堅定了。
“那可不行!你不回去別人還以為我把你關起來了?!睏钽懹X得這女子簡直是無理取鬧。
女子臉上露出哀婉之色,沉默半晌,向他斂袂一福,“將軍,容奴婢回屋收拾一下。”
“好,你快點,不要讓父母在外面久等。”
趁秦綺翠回屋收拾的功夫,楊銘來到許瑩跟前,卻見這小娘子一身新裁的織錦長裙,懷里抱著孩子,粉面含笑,意態(tài)雍容,好一個端莊美麗的模樣,他不禁看得呆住了,竟一時不知要說些什么。
半晌他才嚅囁地問道:“王成呢?”
“王小公子在屋里寫字呢。”許瑩微笑地說。
游廊邊上的一間廂房里,窗明幾凈,王成坐在書桌前,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女站在身旁,一邊研墨,一邊指導他寫字。
“這一橫要這么收,老師說這叫蠶頭繭尾……”
少女清婉的聲音甚是悅耳,見楊銘和許瑩從門外進來,她趕緊拉王成起身一起見禮。
楊銘拿起桌上的竹紙描紅寫字本,卻見紙頁上歪歪扭扭的寫了“人之初,性本善……”,王成臉紅了,“將軍,我寫的不好?!?p> “還行,才練了幾天寫成這樣不錯了?!睏钽懸娡醭纱┝艘簧韻湫碌慕活I袍子,頭發(fā)梳得整整齊齊的,扎了一束絲帶,臉上比當日相遇時多了幾分白凈,儼然一幅大戶人家的蒙童形像,不禁為他感到高興。
再看他身后的小姑娘,楊銘頓覺心頭一蕩,這女孩年齡雖小,臉上五官卻生得極為精致,如粉雕玉琢一般,皮膚晶瑩剔透,隱隱能看到下巴肌膚里的一線青筋。
“這姑娘叫玲瓏,是這里年齡最小的,跟王小公子說得上話,又識得一些文墨,奴家便讓她陪王小公子讀書寫字了。”許瑩向他介紹道。
“哦,好?!睏钽懞貌蝗菀讓⒛抗鈴牧岘嚹樕弦崎_,心中輾轉(zhuǎn)蕩漾,半晌才問道:“那秦綺翠收拾好了沒,怎么這么慢?”
許瑩聞言一怔,似乎想到了什么,臉色突然大變,將懷里的孩子往玲瓏手上一遞,轉(zhuǎn)身奔出房間,一路急跑到西裙房,用力拍門大喊:“開門!開門!”
呯的一聲,楊銘趕過來一個側撞,門開了,卻見秦綺翠身子懸在屋頂?shù)臋M梁上,腳下的凳子翻倒在地,竟是自尋短見了。
楊銘大駭,急忙箭步上前,來不及扶起凳子,他直接跳到凳腿上,抱住女子的腰腿往上一抬,將人放了下來。
只見這秦綺翠頭發(fā)重新梳過了,臉上擦了鉛粉,先前穿的短裙也換了一件新的翠色月華裙,顯是做好準備去尋死的。
也幸好她進屋后有這一番梳妝打扮,要是一進屋就上吊,這會兒就已經(jīng)死了。
許瑩急忙取來涼水朝她臉上灑下去,那秦綺翠便悠然轉(zhuǎn)醒了,她一睜開眼睛便淚如雨下,抽泣哀哭起來。
“怎么回事?你爹娘在外面等你,你卻在屋里尋死?”楊銘臉色很難看,沖秦綺翠大吼。
“將軍,”許瑩眼睛里泛起了潮濕,把他拉到一旁小聲說道:“她被韃子玷污了?!?p> “玷污?玷污就得尋死嗎?這里的人有幾個沒被韃子糟塌的?!”
聽聞此語,許瑩先是面色一滯,隨即眼里卻閃過一道欣喜的光芒。
“將軍,她懷孕了?!彼龂@了口氣說,“如果奴家沒料錯的話?!?p> 明末的社會風氣雖然開放,但貞操觀念還是很根深蒂固的,這秦綺翠若僅是被玷污,倒還好掩飾,你不說別人也不知道,或者裝作不知道??梢菓蚜嗽校亲右惶焯齑笃饋?,那可是見不了人的,她今天要是就這么跟父母回去,將來少不了會背上有辱家門的罪名,搞不好被裝進豬籠里沉水都是有可能的。
“有多長時間了?”許瑩蹲下來問跪在地上的秦綺翠。
“回管事娘子的話,奴家有……有兩個月沒來月事了?!鼻鼐_翠聲若蚊蠅地說。
“這可不好辦。”許瑩起身對楊銘說,“將軍若要救她,需得拖延幾日……只是,也沒有太大把握。”
古代醫(yī)學對于墮胎是沒有太好的辦法的,即使是用些虎狼之藥,也不一定能成功,或者就算成功了,也可能是一尸兩命。
“將軍要三思,若是現(xiàn)在留下她,將來人卻死在府里,對她父母就更不好交代了?!?p> “若她不要這個孩子,就在府里留幾日,我來想辦法?!睏钽懴肓讼耄f道。
“將軍,女人的這種事情,你又能有什么辦法?”許瑩幽幽地說。
“我有藥……”
許瑩一雙桃花眼瞪得大大的,臉上神情變幻。
這種事楊銘上大學的時候就有經(jīng)驗了。卡車上有女兵和女文員的行軍袋,他跟她們有過交往,知道她們都經(jīng)常備有一些試孕紙簽和應急藥物,除此之外,車上還有整箱的隨軍醫(yī)院物資,里面也可能有這類藥品。
“你看想個什么辦法先讓她爹娘回去,過幾天再來領人。”楊銘跟許瑩商量道。
“辦法倒是有,就是怕萬一……”許瑩略一思忖,“奴家直接跟她母親實話實說吧,做娘的不會不疼女兒。”
“有勞你了?!睏钽扅c頭表示贊同。
“你起來,跟我出去,將軍有辦法救你?!痹S瑩對跪在地上的秦綺翠說。
兩人商議的對話,秦綺翠都聽在耳里,楊銘說有辦法,那就肯定有辦法,這些天在府里聽到的種種神奇?zhèn)髡f,讓她不知不覺中對楊銘產(chǎn)生了強大的信心,她心里的求生愿望又燃起來了。
大堂內(nèi),秦氏夫婦、劉必顯、丁有三和軍士們都在等候,還多了劉必顯手下的幾個書辦,大堂門外更是圍了一圈老百姓,一個個伸長脖子往里瞅——喜歡看熱鬧是一種民族性。那幾個商人也在大堂里踱來踱去,手里拿著劉必顯開出的公文,焦急地等待用印,商情如火,他們才沒時間管秦氏夫婦的事——從某種意義來講,商人是最早脫離“看客”民族性的人。
人群一陣騷動,許瑩施施然地從大堂后門進來了,身后跟隨衣袖遮臉的秦綺翠。秦氏婦人沖了上去,抱住女兒痛哭失聲,那父親也在一旁使勁地抹眼淚。
丁有三站在人群里盯看這一幕,眼神直直的。在大堂里等了半天,正主兒一直不出來,這惹起了他強烈的好奇心,及到人出來了,卻又是猶抱琵琶半遮面,這小女子低著頭,翠色的衣袖遮住了臉,丁有三只能看到她梳得整整齊齊烏油油的頭發(fā),還有鬢角那支亮閃閃的珠翠,母女相擁而泣時,衣袖垂了下來,看到了半邊臉,鉛粉敷抹的細膩粉白色,襯出嘴唇上的朱砂嬌艷欲滴。
“好了,一家人團聚了,大家都請回吧。”許瑩微笑地對眾人說。
秦姓男子轉(zhuǎn)身向人群作起團圓揖,嘴里不住唱謝,人群終于漸漸散去了,幾個商人圍了上來,臉上陪笑,躬身將公文紙遞到許瑩面前。
西廂房里,窗明幾凈,黃花梨的家具錯落有致,架格上的花瓶插滿鮮花,更是襯托出室內(nèi)的雅致,靠窗的月牙桌旁,楊銘接過許瑩奉上的茶,呡了一口,問道:“跟她父母都說好了么?”。
“說好了,她母親倒還算通情達理。”
“她人呢?”
“搬到東裙房去了,奴家讓張二嫂照看她?!睆埗┦歉锏钠蛬D,只有她和少數(shù)幾名仆婦能夠進入垂花門之內(nèi),其他的仆婦和所有的男仆是不能隨意進入內(nèi)宅的。
“張二嫂人細心,又是生過孩子的,奴家讓她這幾天就在東裙房住下來照看?!?p> “嗯,這樣很好?!睏钽戭h首說道,“這幾天太忙了,我倒是忘了這事?!?p> “等她人沒事了,我要劉先生出個告示,讓那些女子有家人在外面的,都給領出去了?!?p> “將軍說忘了,那就是忘了?!痹S瑩看了楊銘一眼,微笑地說。
“當然是忘了,難道我還有意留下她們不成?”楊銘感到有點惱火,板起臉說道。
“是。奴家知道,將軍日理萬機,又怎么有時間牽掛我們這些小女子?!?p> 楊銘一時無語,便不再跟她啰索,自個去后院的卡車上搜尋一番,沒多久就提了一個塑料袋回來。鐵車鐵炮以及車上的物事,許瑩是從不染指的,楊銘去車上找東西,她一直就在西廂房里等候。
將車上搜來的RU486(西藥名)交給許瑩,楊銘向她反復叮囑了用法,待許瑩攜藥出門時,楊銘卻又叫住了她。
“不行,我還是得自己去?!鄙蟼€世界的法律仍然對他存在影響,大學被退學的經(jīng)歷是他難以抹去的記憶。
“將軍要親自去,那就親自去啰。”許瑩還是那副淡淡的口氣。
倆人一起來到東裙房的一間屋子,只見那秦綺翠側身朝里躺在床上,肩頭微微抽搐,似是在暗自哭泣,一個憨實的中年仆婦在屋里陪伴她。
“張二嫂,你先出去?!痹S瑩向那仆婦吩咐道。
“你也出去?!睏钽憣υS瑩說。
許瑩愣了愣,也沒多說什么便轉(zhuǎn)身出去了,出屋時她帶上了門,屋內(nèi)只剩下楊銘和秦綺翠兩個人。
“秦姑娘,我現(xiàn)在是你的醫(yī)生?!睏钽懸荒槆烂C地說,“你確定不要懷著的孩子?”
“孕期應該不到40天,你有權決定留下或者放棄?!?p> 秦綺翠嚶嚶地哭了起來。
“秦姑娘,你考慮好,現(xiàn)在請回答我!”
又是一陣哭泣,秦綺翠掙扎著從床上爬起來,跪到地上。
“你先別哭,告訴我是或者不是?!?p> 回答他的是更強烈的哭泣。
“他媽的!”
楊銘實在忍受不住了,猛地拉開房門,大喊:“許瑩,你快過來!”
院內(nèi)干活的女子們聽到喊聲,都遠遠地望了過來,不知出了什么事,守候在附近游廊里的許瑩趕緊一路小跑來到屋里。
“許瑩,你問問她,到底要還是不要,給老子明確表態(tài)!”
“還有,明天早上起床,所有的女子都不準如廁,我要驗身!”
“不準如廁?驗身?”許瑩瞪大眼睛看向楊銘,“將軍,你這是怎么了?”
“別問,你就這么通知下去,有抗命者,嚴懲不貸!”楊銘氣沖沖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