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初綻,同樣一夜未眠的德嬪,仔細梳洗妝扮了,細勻鉛粉,慢涂胭脂,將傷心難過與牽掛不舍,統(tǒng)統(tǒng)掩蓋,微笑著,親自去喚六皇子起床,溫柔地陪著他用早點,叮囑跟著服侍的人好生伺候,牽著手,送他出了吟心宮去國子監(jiān)讀書,站在宮門外,直到完全看不到了人影,才轉(zhuǎn)回身,回了房,。然后又操心著六皇子的午膳,晚膳,一日兩次點心。還有冬衣棉鞋,文房四寶,等等等等,忙得沒有片刻空閑,直到六皇子回來,吃完晚飯,做完了功課,窩在她身邊,講起他聽到的,八公主出嫁的一些事情。
“最后,是母后親自祝禱,希望與八姐姐,‘此生此地,永不相見’,劉大學(xué)士說,這是母后在祝福八姐姐,和合美滿,不被休棄??墒俏也幌脒@樣,我希望有一天,八姐姐能夠跟母親再次團聚,永遠不分開!”
德嬪聽了,十分驚訝,看著面容稚嫩的六皇子,心思百轉(zhuǎn)千回。
“恐怕還要母親辛苦很長時間,花心思照顧我,等我足夠強大,能夠保護母親,和八姐姐的時候,我保證,會讓母親與八姐姐,母女團聚!”六皇子攀著德嬪的脖子,輕輕在她耳邊說道。
“好,母親一定盡心照顧我皇兒,盡全力助你!只是我兒,也不要忘了今日所言?!钡聥遢p輕抱住六皇子,同樣輕聲耳語道。
兩人擊掌為誓,然后相視一笑,從此風(fēng)起宮闈。
黃昏,白嬤嬤帶著人,站在正陽宮門外,遠遠看見轎子,快步上前,迎了上去。親手打了轎簾,跟五皇子妃的心腹?jié)q嬤嬤,一左一右,攙扶腹部還不見隆起的五皇子妃,下了暖轎,小心的跨過尺余高的門檻。進了含香殿給皇后娘娘請安。從此,五皇子妃就住進了正陽宮的西偏殿。
轉(zhuǎn)眼就到了大雪節(jié)氣,徐秉文親自去找了小德生請了假,要出宮去幾日,名為染了風(fēng)寒,出宮修養(yǎng),估計要冬至以后才能回來。小德生也樂得送他個人情。像他們這些無根之人,還是要做事留一線,日后才好相見。說句誅九族的話,都看著他是天子近侍,備受恩寵,可誰又知道,這天什么時候回塌呢?萬一真有一日落魄了,今日給徐秉文行了方便,日后也許就是給自己多留一點退路。
徐秉文就穿著褪了色的一身藍布棉袍子,赤手空拳的出了宮門。找了個破舊的拉腳騾車,午時過后,到了柳條胡同,給付車資的時候,順手多給了五個大錢,在車?yán)习甯卸鞔鞯碌母兄x,恭維聲中,徐秉文一步一步踏上臺階。老雍軍閑來無事,總愛在徐生樸送來的新門房,一家所住的前門倒座間里,跟著門房喝喝茶,嗑嗑瓜子,打發(fā)時間。聽到腳步聲響,老雍軍懶洋洋的抬了抬眼皮,一眼看見了徐秉文,馬上精神起來,仿佛換了個人似的,三兩步就沖到了門口,動作干凈利落的跪地磕頭:“小的雍軍,給爺磕頭,多少年不見了,爺一切安好?”
只把門房看得發(fā)蒙,不知道這是那方貴客登門,跟在老雍軍身后,也跪下了。徐秉文呵呵一笑,雙手?jǐn)v扶起老雍軍,“我一切安好,看著你身板還硬朗,你老婆孩子都好?”
“好好,都好,勞爺?shù)胗浿??!崩嫌很娪眯渥幽ㄆ鹆搜蹨I,轉(zhuǎn)頭看見門房還木木的跪在那里,一腳踢過去,“還愣著干什么,快去回稟夫人和小姐,舅老爺?shù)搅??!?p> “???哦!”門房這才連滾帶爬的起身,登登登的沖進院子,到二門稟告去了。老雍軍跟在徐秉文身后,兩人慢慢朝里走,身后,門房家七八歲的小子,從倒座里縮頭縮腦的出來,一屁股坐在臺階上,看門。
韓舜華得消息,立即放下手中正在看的賬冊,帶著薛瑾瑜去二門迎接??匆娦毂牡囊粍x那,眼淚就不由自主的涌了出來。松開了拉著薛瑾瑜的手,撲了上去。徐秉文被撞得一個趔趄,好笑又感動的拍了拍韓舜華,眼圈也有些發(fā)紅。“好好的,這是做什么,當(dāng)心被人笑話。”
“好一會兒,韓舜華才松開了手,有些羞赧,嘟著嘴道:“這個家里,沒人敢笑話我?!?p> 薛瑾瑜就這么站著,看他們舅甥情深,等兩人發(fā)現(xiàn)她的存在。終于,韓舜華想起要介紹自己的小外甥女,回身招手,“丫頭,傻愣著什么,還不快過來見禮!”
薛瑾瑜邁著小短腿,一步步蹭過去,心中糾結(jié),究竟是要認(rèn)真按輩分稱呼,還是裝傻,蹭到兩人身邊,終于下定決心,仰起臉,很無辜的道:“舅舅!”
叫得徐秉文一愣,隨即大笑著,彎腰抱起了薛瑾瑜,用手指刮了一下她的鼻子,“小丫頭,你得叫我舅姥爺。”
被刮得有點疼,薛瑾瑜忍不住禁了禁鼻子,一只手?jǐn)堉毂牡牟弊樱怨越校骸熬死褷敚?p> 心中嘆,真是好看,中等偏瘦的身材,容長臉,陽光下,烏發(fā)中隱約有銀絲閃現(xiàn),劍眉星目,鼻直口方,面白無須,滿身的書卷氣,看著就像一個博學(xué)的大儒,笑得眉眼彎彎,面相和善。薛瑾瑜幾乎看呆了,前世只聞其名,未見其人。沒想到竟然是如此風(fēng)度翩翩,文士模樣的美男子。
“乖!”徐秉文忍不住,在薛瑾瑜的臉上捏了一下,這幾個月,在韓舜華的不懈努力下,薛瑾瑜被補養(yǎng)的十分白嫩肥美,唇紅齒白,面似桃花,圓滾滾的,很是可愛?!斑@丫頭不像你,你小時候瘦巴巴的,風(fēng)大了都怕會把你吹跑了。”
話音剛落,韓舜華身后響起了不情愿的問安聲:“堂兄安好!”是徐老夫人,接到了徐秉文到來的消息,想盡各種方法拖延,不想和徐秉文見面。直到實在是躲不過了,才磨蹭著出來,牙疼似的,哼哼著問好。
徐秉文板著臉,上一眼下一眼,狠狠盯著徐老夫人看了半天,才從鼻子里哼了一聲,算是回應(yīng),轉(zhuǎn)頭又看韓舜華,“我這次出宮,想在你家里住上幾日,給我準(zhǔn)備好房間,給徐生樸那小子送個消息,讓他晚上過來陪我喝兩盅?!?p> 韓舜華聞言,立刻高興了起來,趕緊吩咐人行動起來,徐秉文先去徐老夫人的住處略坐了坐,喝了碗茶,就帶著薛瑾瑜,去了剛剛打掃好的第一進院子的正房,祖孫倆玩起了九連環(huán)。
玩累了,用了些點心,徐秉文就給薛瑾瑜講故事,韓舜華進屋,本來是想問問徐秉文想要吃些什么,結(jié)果看到祖孫倆頭挨著頭,睡著了。好在屋里火炕火墻都燒上了,十分溫暖,也就隨他們睡去。
傍晚,徐生樸帶著楊家的烤羊,張家的燒雞,王家的水晶肘子,鹵豬蹄,回味許的蜜餞干果,五芳齋的點心糕餅,前門外山腳下,牛家的燒酒,二鍋頭。還有不知道從哪里淘換來的韭黃,菠菜,還有新鮮的藕,柿子,鴨梨。最特別的,是用一個柳條編成的小籃子,獨裝起來的幾只白桃,一進門,就把小籃子交給替換著看守門房的,薛瑾瑜的奶哥哥,“悄悄的給你家姑娘送房里去。”
韓舜華親自下廚做了紅燒鯉魚,后加上了韭黃炒蛋,菠菜豆腐湯,紅糖糯米藕。一家人在徐老夫人住的正房堂屋里,圍著圓桌,團團而坐,本來徐老夫人想讓人夾些菜,命薛瑾瑜回東廂房吃去,等看見徐秉文直接就把她抱到身旁椅子上坐,張了幾次嘴,話在舌尖滾了數(shù)次,被徐秉文一個眼刀子丟過來,嚇得咽了回去。一頓飯下來,只敢低頭吃飯,再不抬頭。
薛瑾瑜身邊,一個徐秉文,一個韓舜華,怕她手短夾不到,什么好吃,給她碗里夾什么,但是,兩人十分默契的是,每樣菜絕對不超過三口。相比之下,坐得稍遠些的徐生樸,只能抓心撓肝的看著,總不能站起來,伸長胳膊去給薛瑾瑜夾菜,那也太沒教養(yǎng)了些。
吃到一半,和徐生樸拼著酒的徐秉文,突然用筷子,在酒盅里沾了下,抿進了薛瑾瑜的嘴里。從來沒喝過烈酒的薛瑾瑜,原本以為會被辣的流眼淚,沒想到,口中竟然嘗到的是甜味,驚訝的瞪大了眼睛看向徐秉文。原本是沖動之下才做出這番舉動,徐秉文還以為薛瑾瑜會被辣得哇哇大哭,沒想到小娃娃竟然沒事,不由得問道“好喝嗎?”
薛瑾瑜吧嗒了一下嘴,“好喝,甜的?!?p> “哈哈哈~~”徐秉文聞言大笑,這真是將門虎子,“是我徐家的后,能喝出酒是甜的,好,比你姨母強,她就只知道辣,還是個一口倒!來人,再拿個酒盅來,讓我看看你的酒量如何?!?p> 韓舜華起身就要阻攔,被徐生樸拉住了袖子,“你放心,舅舅心中有數(shù)。”因為爺倆一個姓氏,徐生樸又將與韓舜華成親,徐生樸干脆就提前叫起舅舅來。
旁邊伺候的田嬸子,見狀只好又取了一只酒盅,用水燙過,遞了上來。徐秉文先是倒了小半盅,交給薛瑾瑜,薛瑾瑜就著紅燒魚腩,一點點抿盡,面色都沒變一點。就這樣一點點試探,喝到第四盅,薛瑾瑜才覺得有些頭重腳輕起來,手中的筷子也開始不聽話。
韓舜華趕緊過來,將準(zhǔn)備好的梨子汁給她灌了幾口。薛瑾瑜在韓舜華懷中,暈暈沉沉的,輕輕的哼了幾聲,就睡著了。薛余氏用棉被牢牢抱住薛瑾瑜,送回了東廂房,接下來的晚餐,就在韓舜華埋怨的眼神里,結(jié)束了。
當(dāng)晚徐秉文就和徐生樸,住在了頭進院子的正房的東西次間。就寢之前,徐秉文很是考較了徐生樸一番。從文韜到武略,從結(jié)交同僚,到上下級之間的相處,如何圓融處事又恪守本心,把徐生樸晚上喝的熱酒,都化成了冷汗,濕透了衣衫。眼看著汗水幾乎都要順著胡子流,徐秉文終于放過了徐生樸,送了他一句話作為總結(jié);“膽欲大而心欲小,智欲圓而行欲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