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剛過寅時,薛瑾瑜便醒了,雖然仍然很虛弱,神智卻很清醒。歡喜得薛余氏雙手合十,在原地轉(zhuǎn)圈拜起了四方。老郎中瞪著滿是紅血絲的眼睛,認真仔細的把了一刻鐘的脈,然后不無得意的宣布:“小娃娃已無大礙,再用上三副藥便可痊愈,只是還要用些滋補食材,仔細補養(yǎng)個一年半載,方才能夠補回元氣,才不會落下病根,日后吃苦頭?!睂@老郎中話里有話的敲打,韓舜華不以為忤,含笑應道:“您老放心,我必然不會讓小丫頭受半點委屈!”然后命人打點好診金禮物好生送老郎中回家。薛瑾瑜只覺得口中干渴,剛喝了幾口蜂蜜水,薛余氏就端來了一碗粥,聞到香味,昏睡了一天一夜的薛瑾瑜,頓時覺得饑腸轆轆,狼吞虎咽地吃了大半碗,才品出滋味。粥是用上好碧粳米煮出來的,里面還添加了蛋花,紅棗,枸杞,淮山,味道極好,仔細咀嚼,卻能嘗到撕得極細的雞絲的鮮香,和老雞湯的醇厚來。薛瑾瑜看著薛余氏送到唇邊的又一勺粥,就有些遲疑,韓舜華見了,知道她是覺得孝期不可以吃葷腥之物,應該茹素守制,便開口道:“姐姐是信佛之人,想必也曾跟你說過些佛家之事,那你可曾聽說‘三凈肉’?”薛瑾瑜慢慢點了點頭。韓舜華又道:“這便是‘三凈肉’,你可以放心,吃了也是無礙的,身體康健,平安順遂,讓姐姐,姐夫安心,你才是真的懂孝知禮!”薛瑾瑜聽了,沉默了片刻,終于還是把那碗粥吃盡了,然后在薛余氏的服侍下,漱口凈面,倚著半新不舊的墨綠彈花引枕,半躺著與韓舜華說話,只是神情仍有郁色。韓舜華看了出來,脫鞋上炕,將薛瑾瑜摟在懷里。伏在韓舜華的薛瑾瑜,聞到了母親慣用的百合香的味道,不禁悲從中來,一時間多少前生今世說不清的委屈全都涌上心頭,止不住嚎啕大哭起來,韓舜華也禁不住淚盈于睫,哽咽起來,只能輕輕拍著她的背,卻找不到語言來安慰。一旁的薛余氏也哭成了淚人。終究是在病中,不一會薛瑾瑜就疲憊不堪,抽泣著,再度昏昏睡去。
未正時分,薛瑾瑜被尿意憋醒,迷迷糊糊地就要披衣下炕,被守在一旁做針黹的薛余氏一把按在被子里,問清楚是要小解,薛余氏自墻角拿出一只漱盂來,放在沒鋪被褥的炕梢,用手帕蓋住了一邊,才伺候薛瑾瑜披上了夾襖,讓她方便。薛瑾瑜憋紅了臉,就是不肯放著薛余氏的面小解,薛余氏又好氣又好笑地道:“好好好,嬤嬤不看,姑娘大了,知道羞了!”轉(zhuǎn)身到門外守著去了。薛瑾瑜釋放的無比舒暢,解決之后,就要下炕倒漱盂。薛余氏在門外聽著結(jié)束了,早一個箭步?jīng)_進來,正看見薛瑾瑜只穿著單薄的褻褲在穿鞋,唬得臉色都變了,一把撈起薛瑾瑜塞回被子里,一疊聲喊田嬸子快煮紅糖姜茶來,直接按著薛瑾瑜灌下去一大碗。直看到她額頭滲出細密的汗珠來,才放了心,嗔怪道:“姑娘真是越大越不讓人省心了,別說病還沒好,就是是大好了,這些事也不是姑娘該動手做的!”正說著,田嬸子早送了煎好的藥來,出去的時候,順手就將漱盂拿去清理。
薛瑾瑜瑟縮了一下,伸手拉住薛余氏的衣袖,嘟著嘴小聲說:“嬤嬤,我一會兒再喝好不好,我現(xiàn)在真的喝不下了!”
薛余氏板著臉,手中端著藥碗,盯著薛瑾瑜不說話,薛瑾瑜只覺得頭皮發(fā)麻,撒嬌道:“藥好燙,涼涼我再喝,好不好?”
薛余氏用勺子攪動藥湯,輕輕用嘴吹著,好一會兒,舀了一勺嘗了嘗,端給薛瑾瑜:“不燙了,姑娘嘗嘗。”
薛瑾瑜只好硬著頭皮接過藥碗,啜了一小口,略有些燙,但也能入口,知道藥性冷了不好,索性也不用勺子,憋住一口氣,一氣呵成,喝了下去。然后故意張大嘴巴呼吸,薛余氏趕緊塞進了一顆杏仁酥糖到她嘴里,薛瑾瑜三兩下嚼碎咽了,又張大嘴:“啊!”
薛余氏又喂給她一顆蜂蜜球,薛瑾瑜噙在嘴里含著,眼睛卻一直盯著薛余氏手中的糖盒子,露出一副垂涎三尺的模樣來,薛余氏看著好笑,也有些心疼,想了想,轉(zhuǎn)身取了個小碟子過來,自糖盒子里揀出兩顆杏仁酥,放到了碟子里,略猶豫了一下,又揀了一顆蜂蜜球也放了上去,將碟子放到薛瑾瑜手里,然后收起了糖盒子:“姑娘少吃些糖,省得一會兒吃飯沒胃口。今天田嬸子去買菜,買到了一個嫩嫩的小窩瓜,我想著姑娘愛吃素菜餡兒的蒸餃,就叫她把那小窩瓜擦成了細絲兒,用鹽揉了,加上蝦皮,粉頭,又塌了雞蛋,用香油和了餡兒,做了燙面蒸餃,一會兒就能吃了!”
薛瑾瑜聽了,拿起一塊杏仁酥糖就塞進了薛余氏嘴里,討好道:“嬤嬤也嘗嘗,這回的糖特別好吃!”薛余氏再也繃不住,伸手撫了撫薛瑾瑜散亂的頭發(fā),溫聲軟語的開口:“姑娘這一病啊,可是嚇壞嬤嬤了,都怪嬤嬤沒有照顧好你,讓姑娘遭了罪。幸好姑娘吉人自有天象,要不然,嬤嬤也沒法活了!”說到這兒,薛余氏又滴下淚來。
說的薛瑾瑜心里愧疚的酸痛,幸好田嬸子提了食盒進來,打碎了這一室的酸楚。薛余氏忙伺候薛瑾瑜穿了小襖棉褲,卷了被褥,安放好了引枕放下炕桌,將食盒里的飯菜拿出一樣樣取出擺好,四菜一粥兩點心,薛余氏看著最先拿出來的醋溜白菜和素炒蘿卜絲,直皺眉頭,待見到香煎豆腐盒子,面色才好看些,待見了那小小一碟涼拌小黃瓜,臉上浮現(xiàn)出一絲笑意:“呦,這個時節(jié),黃瓜可是稀罕物,倒難為田嬸子怎么淘換來的!”
田嬸子聞言笑道:“可巧呢,今天早上我出去買菜,剛到山下市集,就看見有個販子筐里就只有三根小黃瓜,我一問價,每根一個老錢,說什么也不肯便宜點,我想著就算在宮里,這個東西現(xiàn)在也是難得的,一狠心就都買了來。小姑奶奶說老夫人年紀大了,不好吃生冷寒涼的東西,姑娘年紀小倒是不怕。讓我給姑娘換換口味,我想著姑娘這幾日不舒爽,必定想吃點得味兒的,就加了些香醋,蒜蓉,點了些香油,還有兩根,姑娘想好了怎么吃,告訴田嬸子,明兒就做給姑娘吃!”
薛瑾瑜聞著那黃瓜清香氣,只覺得口舌生津,舉筷夾了一塊,入口只覺得清香脆甜,又帶著微微的酸和蒜蓉的香辣味,十分爽口。就笑著向田嬸子道謝。
薛余氏塞了十幾個大錢給田嬸子,連道“費心”,送了她出去,說好稍后食盒碗筷就放在門外,田嬸子叫人來取。轉(zhuǎn)身回來伺候薛瑾瑜吃飯。
薛瑾瑜看著一籠六只雞蛋大的蒸餃,一碟刀切象眼饅頭,打開的砂鍋中是雞蓉蛋花粥,拉著薛余氏的手,對她撒嬌:“嬤嬤,我一個人用沒意思,你陪我一起吧!”見薛余氏有些猶豫,薛瑾瑜又道,“這大冷的天,你走去大廚房吃飯,嗆風冷氣的,對身體也不好,你吃飯時我也沒人陪,再說,你看這些飯菜,我一個人也吃不了,還不如咱們一處吃,又便宜,田嬸子提食盒的時候還能輕巧些,省些力氣不是?要是嬤嬤嫌棄我,那就當我沒說過吧!”說著撅起了嘴,耷拉著腦袋,一副小可憐的樣子。薛余氏不由得笑了起來:“哎呦,瞧瞧姑娘這話說得,讓嬤嬤竟無話可說了,好好好,今天嬤嬤就逾越一次,跟姑娘一起吃飯!”
薛瑾瑜胃口十分好,只覺得蒸餃鮮香味美,黃瓜脆爽,一寸見方的豆腐盒子外表焦脆,里面釀的餡料仔細品嘗,雞蛋香滑,瑤柱咸鮮,香菇嫩滑,肉餡彈牙,十分可口。一口氣吃了四只豆腐盒子,半碗粥,小黃瓜也吃盡了,再夾第四只蒸餃的時候,被薛余氏攔了下來,“姑娘,少食惜福!”
薛瑾瑜也覺得吃得有些撐了,聽話的放下筷子,舒服地向后倒去靠在引枕上,長長的出了口氣。薛余氏一條腿曲在炕沿上,一直只夾著醋溜白菜和素炒蘿卜絲吃,吃了兩只象眼一碗粥。見薛瑾瑜吃好了,也停下筷子,收拾起碗筷放入食盒,將那蒸餃和豆腐盒子放在一旁八仙桌上,“等晚上給姑娘做宵夜,把這餃子和豆腐盒子放在爐子上,烤得香酥焦脆,也很好吃!”說著將食盒放到門外。
薛瑾瑜吃得太飽,房間又暖,待薛余氏回來時,已經(jīng)眼皮打架,昏昏欲睡。薛余氏擔心她吃飽就睡積了食,或是晚間走了困,上前推了推她,引她說話道:“姑娘,姑娘病著不知道,薛家昨天晚上來人了!”
薛瑾瑜被這句話驚跑了瞌睡蟲,拉著薛余氏,“嬤嬤快說說,怎么回事?”
薛余氏去取了篦子,木梳,頭繩,側(cè)身坐到炕上,將薛瑾瑜摟在懷里,打散了頭發(fā),輕輕給她用木梳通了頭發(fā),用篦子篦起來,嘴里徐徐地說起來?!把页藘蓚€夫人和貼身服侍的丫鬟仆婦,一干人等直接去了地藏王殿,等徐姑爺派人叫我過去的時候,四處亂跑的薛家夫人和下人們,都被那些軍爺們卸了下巴,丟進了正殿,我被帶進偏殿時,正聽見薛家大爺抖著嗓子求饒。”
薛余氏學著薛老三的尖叫的公鴨嗓:“你……你……”
然后是薛老大沙啞的聲音:“這位……爺,是我等管教不嚴,還請您高抬貴手,放過賤內(nèi)吧!”
“既然不是一家人,就不要進一家門,你們薛家人的手,在別人家里伸得太長了,這次你們管教得不好,我替你們管教管教,如果還有下次……嘿嘿嘿……”徐生樸滿身殺氣,陰森森地冷笑起來。
薛家三爺從椅子上摔下來,顫抖著縮成一團,身子底下,腥騷的尿液浸濕了青石地。
徐生樸鄙視的看著癱軟成泥的薛老三,輕輕拍了下手,有人上前為薛家人安好了下巴,兩個夫人被攙扶著退到薛家老老大身邊,抖如篩糠也不敢哭鬧,眼淚鼻涕一起流,精心畫好的妝早就糊得一塌糊涂。
“既然話都已經(jīng)說透了,那不妨過了明路,請里正過來做個見證,一并做好文書,去縣衙里備案,以后無論是薛家姐夫和大姐姐的喪葬祭掃,還是小丫頭的撫育出閣,都與你們薛家無干!”這邊話音剛落,薛家鎮(zhèn)的里正已經(jīng)帶著文書,印鑒等物到了,待一眾人等簽字畫押后,直接送去縣衙備案,原來徐生樸在薛家人來的時候,已經(jīng)派人去縣衙拿著手信銀兩通稟過了,縣太爺親自坐在大堂等著用印。手續(xù)一辦妥當,徐生樸就將薛家人攆出門外,拿著文書笑呵呵的回了客院。將文書交給韓舜華看過收好,又將謄寫的一份給了薛余氏,讓她“告訴小丫頭,之后只管安心做我的閨女吧!”一句話,惹得韓舜華羞惱得躲進屋子不敢見人。
薛余氏給薛瑾瑜松松的綁了頭發(fā),自懷中掏出一個手絹包,打開來,最上面是薛瑾瑜那對銀鐲子,薛余氏給薛瑾瑜戴在手上,“小姑奶奶說,這是大姑奶奶給姑娘留的念想,姑娘好生留著?!比缓髮⒄鄢伤恼鄣囊粡埿垼坏剿稚?,“嬤嬤不識字,也不知道寫了些什么,又不敢叫你奶哥哥看,姑娘要是覺得沒什么,就給嬤嬤念念!”
薛瑾瑜展開看了一遍,低聲念道:“縣尊臺鑒:茲有薛家鎮(zhèn)薛氏一門三兄弟,其行二名薛光煜者,已于洪元十年,被薛家以不孝之名,開祠堂出族,除去其薛氏族人身份,其生養(yǎng)死葬,皆與薛家鎮(zhèn)之薛家再無干系,恐口說無憑,特此立字為據(jù)!立字人:薛光燦,薛光烽,韓徐氏,徐生樸,徐韓氏,見證人:薛家鎮(zhèn)里正田伍。并,有薛光煜之女一人,年且幼弱,因考妣同喪,由徐生樸撫養(yǎng),與薛氏一族亦無干系!”下面還用筆模仿了了縣令的大印,和畫押的手印。另外的一行不太工整的字跡,薛瑾瑜沒有念,寫的是,“小丫頭,以后我就是你爹啦!再叫我,記得把‘小姨’兩個字去掉!”薛瑾瑜感動又好笑,這就多了個便宜爹了!收了宣紙,看見薛余氏欲言又止,拉了她上炕,兩個并頭在一個枕頭上躺好,“嬤嬤可是有話想說?”
“姑娘,我今日才知道,原來薛家除了大姑爺,竟沒有一個好人!我原來還想著,不論怎樣,究竟是本家,姑娘住過去了,定然會好好照顧姑娘,誰知,竟都是些豺狼心思的,幸虧是姑娘叮囑過,小姑爺又叫我去藥王殿聽了半天,才問我姑娘的想法,要是先問過我,才跟我說薛家人竟如此不堪,我根本不會相信的,我……我差點就把姑娘送進豺狼窩里住著了!”薛余氏又抹起了眼淚。講起了從別人口中聽到的,藥王殿之前發(fā)生的事情。
獨與卿歡
天下沒有無緣無故的愛呀呀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