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小順沒想到會被莫初白撞個正著,窘得一張臉紅成猴子屁股。
“下去吧。”莫初白溫和地說。
錢小順如蒙大赦,一溜煙跑去廚房。這里去逢云山需走上一天,他們需要掩藏形跡,只能挑山間小路去走,他得讓王富貴的婆娘多做幾個燒餅帶上,雖說燒餅冷硬后比較難啃,也比餓肚子強。
“周大哥?!?p> 莫初白笑盈盈走進屋內(nèi),好似什么話都沒聽到。周子賢俊美無儔的臉上本有一絲紅痕,悄然淡去,到底有些不自在,他捏著拳頭在嘴邊低咳一聲。
“我這一去,少則三日,多則七天。我吩咐了王婆子每日給你燉好湯水和藥,一定要按時吃。”
“周大哥,經(jīng)此一遭,我不再是那個嬌滴滴的首富千金了。你放心,我會好好照顧自己?!蹦醢诇赝竦匾贿呎f話一邊將那荷包掛在周子賢的腰間,打量了一番,“下次給你繡個平步青云吧?!?p> “要繡,何不繡個鴛鴦雙飛呢?”
周子賢看著莫初白,經(jīng)過這些日子的將養(yǎng),莫初白的臉色好了許多,被他這么注視著,不由微微低下頭去,俏臉上紅霞飄飛,長長的睫毛像是飛舞的蝶,下面一雙星眸微斂,點點紅唇訴說著女兒的嬌羞。
“只要你敢戴出去,我就敢繡給你?!蹦醢讒尚卟患伲蓮膩矶际遣环?shù)男宰?,順嘴就道?p> 周子賢的心里像是被頑皮的小貓撓過一爪子,一把攬過佳人,低頭嗅著她發(fā)間的清香,情不自禁地說,“等你守完孝,我們就成親?!?p> 莫初白羞赧地點點頭,右手和左手的拇指無意識地碰了一下。
“周大哥,你……你路上注意安全?!庇謫?,“周大哥可知我莫家的那些店鋪,下落如何?”
“錢小順說,店鋪在你家出事的第二天就全關(guān)了,掌柜和貨物銀錢全都下落不明?!?p> 莫初白怔了一下,她還以為這些家當(dāng)悉數(shù)落入南國掌權(quán)者手里,怎會下落不明?她眉心微凝,咬唇不語,想了半晌也沒想通其中關(guān)竅。因莫家和書香世家的周家定親,怕親家嫌自家女兒滿身銅臭味,莫望從不讓莫初白接觸家里的生意。
“你好好養(yǎng)傷,這些事就別操心了。”周子賢輕柔地拍拍莫初白的肩膀,又忍不住摸了摸她滑順的黑發(fā),“從前伯父不讓你沾這些,現(xiàn)在我自然也不會讓你為這些煩惱?!?p> “周大哥,你真好。”
“哈哈哈哈,傻丫頭,我不對你好,還能對誰好去?!?p> 廚房里的燒餅好了,錢小順低眉順眼地順著墻根走過來,不敢去看莫初白,站在門口給周子賢說可以上路了。
周子賢聞言,松開攬在懷里的莫初白,整了整衣衫,含情脈脈地凝視了莫初白一眼,捏了捏她柔嫩的小手。
“等我回來?!?p> “周大哥,我等你?!蹦醢追褐獾男琼赝茏淤t,手依依不舍地寸寸從他的手臂上滑下,就那么站在屋內(nèi),望著他走出屋子,走出院子。
周子賢走到院門口,突然回過頭來,見莫初白正情濃意厚地望著自己,一雙會說話的星眸情意綿綿。他站住腳步,目光悠遠而深長,似下了什么決心一樣,猛地往回跑,驚到院中悠悠散步的雞鴨和家犬,一時雞飛狗跳。
周子賢從來都是溫潤沉著,謙謙有禮的模樣,這會兒伴著雞飛鴨舞跑到莫初白面前,額間的碎發(fā)上還沾了根雞毛,樣子不可謂不狼狽。他卻不管不顧地將莫初白緊緊抱了一下,一句話也不說,沉默地轉(zhuǎn)身繼續(xù)往外走,過門檻的時候一個踉蹌差點摔出去。
周子賢走了很久,莫初白還站在屋子里一動不動,腦中回放著那個差點摔在門檻邊的身影。
“姑娘,門口風(fēng)大,還是回屋歇息吧?!?p> “好?!?p> 莫初白瞥了王婆子一眼,報以溫和感激的笑容,提著裙子,小心翼翼地邁過門檻,回了這段時間居住著的屋子。莫初白回房后就一直在窗口的椅子上靜坐,連王婆子進來給她披上披風(fēng)都沒察覺。王婆子沉默著將窗戶掩上,卻見仙女兒似的莫小姐還一動不動。
王婆子以為莫初白是情郎走了正在犯相思,實際上莫初白正在苦思冥想莫家的財富下落。
周家歷代都在南國做著小官,這一代的家主周山明領(lǐng)著戶部侍郎的職位,卻因為清廉,整個周家過得甚是清貧。堂堂侍郎公子只有一個小廝可供差遣也就罷了,整個周家也只有一個老婆子做些清洗打掃的活兒,連個門房都沒有,更別提侍候的丫鬟,周夫人想吃碗蓮子羹都得自己到廚房去做。
莫初白身為無憂無慮的富家小姐遭了大難,考慮問題便比從前現(xiàn)實不少。斷沒有兒媳婦沒入門就先將夫家掏空的道理,父母的喪葬,復(fù)仇的花用,哪一樣不需要銀錢?莫初白清楚的知道,莫望的商業(yè)帝國有多龐大,她身為唯一的繼承人,勢必要拿回屬于自己的一切。
好似在出事前三天,是有好些掌柜來拜見莫望。莫初白目光空??粗翂?,腦子里有根線漸漸清晰起來。莫家?guī)旆勘话峥找膊皇菬o跡可尋,那么多只大箱子,外人看不出行跡,莫初白這個自家人細細一想,便能分辨出前些日子出入莫家的馬車,哪些是真正的人情往來,哪些是掩人耳目。
狡兔三窟,遑論是人!莫家有一張古樸的地圖,莫初白十歲的時候莫望特意拿出來給莫初白看過,十五歲莫初白及笄時莫望又拿了那圖出來,這一回卻是逼著女兒必須記下來,準(zhǔn)備了好些畫紙,看著莫初白臨摹的一點不差,莫望讓人端了火盆來,將那圖和臨摹的畫紙全燒得干凈。
莫初白讓王婆子找了周子賢沒用完的紙墨來,接連三日閉門不出,除了吃飯喝藥睡覺的功夫,時間全用在涂涂畫畫上??粗貓D成型,莫初白揉揉酸痛的頸,又捏捏酸脹的腰,長長地吁了口氣。
這便是莫家的藏寶圖了!
莫家傾國的財富,被莫望早早轉(zhuǎn)移,莫初白猜測它們在藏寶圖上的秘密倉庫里。有了這些銀錢,莫初白便能助周子賢直上青云,雪莫家不白之冤。
畫好了圖,周子賢還沒有回來,莫初白閑著無事,便再繡了一個荷包。本來想繡平步青云的,憶起周子賢的話,臉頰一熱,針走游龍,到底是繡出一個鴛鴦戲水的荷包來。
洛枝枝是大家閨秀出身,教養(yǎng)女兒自有一套法子,莫初白小時候頑皮淘氣,長大后德容女工在整個南國的千金閨秀中都是排的上號的,一手繡活更是讓人稱絕。
王婆子給莫初白送飯,瞧見她手邊的鴛鴦荷包,伸長脖子看了又看,嘖嘖道,“姑娘可真厲害,繡的這鴛鴦,像是活的。”
莫初白溫婉地朝著她笑了笑,端起碗先道了聲謝,吃飯時她是不講話的,細嚼慢咽,動作宛如行云流水一般優(yōu)雅。王婆子這時候也不敢多話,默默地候在一旁,等莫初白用完飯,用小盅里的茶水漱過口,見莫初白沒有別的吩咐,就將碗筷收拾好端下去。
這日睡到半夜,農(nóng)家小院的院門被人啪啪啪地拍響。莫初白被驚醒,聽著外面王富貴打開了院門和人低聲說話,來人的聲音有些像是錢小順。莫初白摸黑坐起來,摸索著將衣裙從床邊小凳上拿過來穿好,靜靜地坐在床上。
叩叩!
果然,房門被敲響。
莫初白心里不安,這么晚了,錢小順著急過來,莫不是出了什么事?屋內(nèi)沒有點燈,莫初白走得跌跌撞撞,過去打開門,月光泄了滿院子,也灑了莫初白和錢小順滿身。
“少夫人?!卞X小順行了個禮,急慌慌地說,“公子讓我來接你。”
“他……”莫初白聲音都在打抖,“他可是出事了?”
“?。俊卞X小順撓了撓腦袋,憨憨地道,“沒有啊,公子好好的。是……”明明院中就三個人,他卻東看西顧一番,這才壓低聲音道,“公子在村口等。你如今身份不便,怕有人瞧見,所以讓我來接你過去。”
原來如此!莫初白一顆懸著的心落了地,道,“你且等我一下。”
莫初白回屋,從枕頭下摸出畫好的藏寶圖藏進袖中,正要走,想起那只鴛鴦荷包,忙找出來一同好好地帶著。除此之外,這農(nóng)家小屋里的東西,她便什么都不打算帶走了。
村里的小路并不好走,坑洼不平,莫初白走得深一腳淺一腳,錢小順礙著男女之別,也不好來扶她。好在小路走不了多遠,就上了村口的官道。
“可算來了?!贝髽湎碌年幱袄?,竄出來一個馬夫打扮的人,審視般的看了眼莫初白,低頭哈腰地迎她過去。
莫初白這才看清那陰影里停了一輛馬車,不知為何,莫初白心里有些發(fā)毛,站住腳并不往前走,而是試探著喊了一聲,“周大哥?”
馬車簾子被掀開,一個人探出頭來,看不清臉,那如沐春風(fēng)的聲音著實是周子賢的。
“初白,過來?!?p> 莫初白心里瞬時覺得安定,快步走過去,就著周子賢伸出來的手上了馬車。
“這里被人盯上了,我們得趕緊離開?!蹦醢滓簧像R車,馬車就跑起來了,不知去向何方,好在周子賢溫柔地解釋了一句,又從馬車內(nèi)的小幾上提起茶壺斟了杯熱茶遞給莫初白,“夜里風(fēng)寒,喝了暖暖身子?!?p> 莫初白接過來,一口氣喝了大半杯,從身到心都覺得暖。無微不至的周子賢,有夫如此,此生足矣。不過,周子賢今天的行為有點怪怪的,從她上了馬車,他一直端坐著,臉色在月光的照耀下晦暗不明。
“周大哥,你受傷了?”
周子賢渾身一僵,下一刻,莫初白的眼睛落在他的衣裳上。一向愛穿白衣的周子賢,今日反常地穿了一件黑色的袍子。
“傷哪了?”莫初白急的眼淚汪汪。
“少夫人,公子……公子將老太爺和老夫人的棺木給偷用了,老爺生氣,用了家法?!弊隈R車外的錢小順噼里啪啦地說道。
“不能委屈了伯父伯母?!敝茏淤t阻攔不及,只得安慰莫初白,“沒事的,我再給祖父祖母尋摸好的?!?p> “周大哥,給……”莫初白再忍不住,從袖中將那藏寶圖拿出來,塞進周子賢手里,“我,我們莫家,便交給你了。”
奇怪的是,周子賢也沒問莫初白給自己的是什么,就慎重地藏到懷里,再次斟了杯茶給莫初白。
“你的手好冰,是不是涼著了?”
“我不冷?!毖鄢蛑茏淤t就要脫下外袍來給自己,莫初白忙道,“我真的不冷?!闭f著話,莫初白感受著茶杯的溫度,不由喝了兩口熱茶。
“痛嗎?”冷不丁地,周子賢問。
?。磕醢渍婀炙麨楹芜@樣問,就感覺到腹中一陣絞痛。
“你……”莫初白難以置信地看著小幾上的茶杯,明明,周子賢也端著杯子在喝水;明明,她先前喝的那杯都沒有事;明明,他上一刻還在擔(dān)心她會否著涼;明明,他是那個說她是此生唯一的妻的人。
“少夫人,你也別怪我家公子。”錢小順掀開簾子,將身子探進來,看著面色如紙痛楚無比的莫初白,滿口都是對周子賢的維護,“公子前程似錦,你家卻叛國通敵,如何還能結(jié)良緣呢?”
莫初白的淚水漣漣而下,她這些日子不是沒想過,在南國朝廷而言,莫初白早就是已死之人,他說出孝就娶她,可她拿什么身份嫁給他呢?
“何必……何必救我?”莫初白流著淚,捂著胸口,痛苦地看向周子賢。
周子賢從問出那句“痛嗎”,就不再說話,沉默地像是一座雕像。
“你說話啊?”莫初白大聲哭喊道。
周子賢身形微動,眼睛依舊不看莫初白,暗啞著嗓音道,“我會將你和他們葬在一處?!庇值?,“不會痛太久。”
呵。莫初白哭笑出聲,這便是他最后的仁慈了。
月亮不知何時隱起來,伸手不見五指的黑,馬車轱轆轱轆跑動的聲音格外明顯,似乎上了一個坡,同時莫初白聽到汩汩的流水聲,那是……馬車跑上一座拱橋。
莫初白突然撞向錢小順,錢小順猝不及防之下,險些摔下馬車,不得不將身子往旁邊一偏,手忙腳亂地去抓車轅。莫初白趁著這機會,縱身跳下馬車,翻滾著身體,落入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