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律好不容易吃完了這頓飯。既然她來重草堂是為了宋霽月，那她現(xiàn)在應(yīng)該快去拜訪一下這位讓董駿欽抓著她不放的“罪魁禍?zhǔn)住薄?p> 從內(nèi)院到女眷所住的后院，阿律繞過一片香氣清幽的院子。
董駿欽介紹：“這些是無花果，這些是常春藤……”
他和阿律講起重草堂里種植的東西全都有藥用。阿律原先還聽得津津有味，可是到最后她不免蹙眉：“董駿欽，你們家就沒有單純的植物么，就是種著好看的或者就是喜歡才種著的?！?p> 董駿欽想了想，還真沒有。董父出生農(nóng)戶，種地是他所長也是他所好，但是農(nóng)戶不會種無用的東西。
阿律：“我說你們這樣，那宋姑娘心里不會難過么?”
董駿欽：“難過?”
阿律：“這個能幫她呼吸順暢，這個能幫她御寒，這個能幫她緩解頭疼。我要是一打開房門，滿院的花草樹木都是幫我治病的，我大概根本不想開門?！?p> 董駿欽沒想到阿律會這么說。倒不是這個想法奇特，而是當(dāng)初他這么說時，家里大部分長輩都覺得他奇怪。
誰料，過了這么久，竟會有人與他有同感。董駿欽剛想說自己個阿律是英雄所見略同時，阿律卻又不滿道：“對了，你剛才干嘛說我是孤兒?就不能讓我編個有爹有娘的故事嘛!”
“爹娘?”董駿欽無奈，“若你有爹娘，我爹會把你們家族譜都挖出來的?！?p> 阿律驚異：“為什么?你爹還管這個?”
董駿欽：“因?yàn)槲覐臎]帶過姑娘回家?！?p> 阿律：“我聽說了，但是我和他們解釋過你是因?yàn)榻挥阎?jǐn)慎所以不帶人回家，加上我可能對宋姑娘的病有幫助所以……”
董駿欽眼神古怪地瞅了阿律一眼，還沒來得及說話，小雀便從宋霽月的屋里出來，撞上他們。
“少爺!你回來了!”小雀見到董駿欽欣喜若狂，可再看他身邊的阿律，臉色一沉，“這位是?”
小雀方才并不在內(nèi)院，應(yīng)該還沒聽說過她。于是阿律主動自我介紹。
然而小雀并未因得知她的來意而高興。反而是滿目戒備?
戒備就戒備吧，反正她也不會常來。
宋霽月起床時，小雀便把阿律來了董府的事告訴她。末了又道：“小姐，你可要當(dāng)心了?！?p> 宋霽月早就從董駿欽哪里聽說了阿律的事，沒想到董駿欽真的把人帶回來了。說實(shí)話，她有點(diǎn)興奮。
她上次認(rèn)識新的人還是幾年前大寶被帶回來時。不過阿律和大寶不同，她是個女……孩子。
而宋霽月身邊從來都沒有過年齡相仿可以交心的女伴，即便是小雀也是每日戰(zhàn)戰(zhàn)兢兢，生怕她哪里著涼哪里不舒服。
所以當(dāng)她聽到小雀對阿律的想法時，宋霽月并不在意。
小雀覺得她家小姐實(shí)在是傻：“你沒見少爺對她的樣子，我還從來沒見少爺對哪個女子如此親近的，直接叫人家閨名!”
宋霽月噗嗤一聲，人家那不是閨名是全名。但是宋霽月知道小雀真正在意的不是這個：“小雀，阿駿的年紀(jì)，也該和合適的姑娘親近親近了?！?p> 小雀：“小姐!”
宋霽月：“好了，快別說了，讓他們進(jìn)來吧。”
阿律見到宋霽月時第一個反應(yīng)就是這名字取得真好。霽月霽月，清風(fēng)霽月。和她想象中面黃肌瘦的病人不同，宋霽月眉眼之間透著一股清雅，但因?yàn)樯裆摳?，反而沒有清高的意思。
阿律將她定義為：一看就是個好姑娘。
兩人第一次見面，相視微笑，有些一見如故的感覺。
托董駿欽的福吧。
但是，董家人有必要全部站在這里看她給宋霽月搭脈么!
阿律的手勢是董駿欽教的，當(dāng)時只是為了打掩護(hù)。但是被這么多人盯著，特別是他們大部分都是真正的醫(yī)道之人，她心虛!
半響，董父道：“阿律姑娘，霽月的身子如何?”
阿律：“嗯，三魂七魄不得其位，特別是心肺這兩處。額……”
這話也是董駿欽教的，心音術(shù)確實(shí)好用。
董父：“那阿律姑娘可有什么好方子?”
阿律：“嗯，我需要再仔細(xì)查看一下?！?p> 終于董駿欽開口：“父親，阿律大概是要問診，要不我們都先出去吧。”
董駿欽將人遣走后，屋里只剩她和宋霽月。
宋霽月見阿律緊張得手到現(xiàn)在都沒放下，不禁一笑：“阿律姑娘，他們都走了。你這姿勢不必架著了。”
“啊?哦。”原來早就被發(fā)現(xiàn)了呀。
宋霽月瞧她面露尷尬，解釋道：“阿駿之前就和我說過你的事，我知道你并不會這個。而且方才你……根本沒有碰到我?！?p> 阿律汗顏，她確實(shí)是裝的，一點(diǎn)沒錯?？墒撬戊V月的這個情況，她無須搭脈就能感覺到。
不過雖然診脈她不會，但是問診總沒問題的。
宋霽月原本不太愿意和別人提起那件事，原因除了往事沉重之外，就是她不想被人同情，況且她那時很小，許多細(xì)節(jié)早就不記得。
但是對象是阿律，她倒是沒多想就講出來了。
整件事還要從皇家，宋府和董府的關(guān)系說起。
世家之亂前，宣寧只是個閑散王爺，他和太醫(yī)院的小宋大人關(guān)系不錯。
而小宋大人又因太醫(yī)一職與江湖郎中董老爺，也就是董駿欽的伯伯，走的近。
世家之亂時，董老爺陰差陽錯救過宣寧一命，這一救讓他成了僅剩的正統(tǒng)繼承人，也讓三家人成了至交。
但是世家之亂這么大規(guī)模的內(nèi)亂，僅僅殺了皇甫礫是不足以平息的。
宣寧登基沒多久，各地陸續(xù)出現(xiàn)王公貴族被暗殺的事件，最后連宮里也不安全。
宣寧帝因?yàn)槭兰抑畞y的刺激，身體不好，因而子嗣也不多。晨陽作為他的皇子之一，由于母族地位不高所以并不受重視，逃過一劫。
但是大家都明白，照這樣發(fā)展下去，逃得過初一也逃不過十五。于是宣寧帝決定將希望寄托在這個不起眼的皇子身上。
晨陽當(dāng)時六歲，他的伴讀是兵部大宋大人的長子，也就是宋霽月的兄長。
宋家公子和董家長子，董駿欽的哥哥董駿鋮關(guān)系要好，每次偷溜出門玩多半是躲到燕郊去的。一來二去，晨陽，宋家公子和董駿鋮也如同他們父輩一般越發(fā)親密。
彼時，宣寧帝和大宋大人已經(jīng)摸清了潛伏在宮里的亂賊，他們計(jì)劃以其人之道還其人之身。
計(jì)劃展開前，為保江山后繼有人，他們打算貍貓換太子，找個年齡相仿的人把晨陽換出宮。
此事原本是宋家長子首當(dāng)其沖，但是宋大人官至高位，他們家清風(fēng)霽月一雙兒女誰人不識?
讓宋公子來，提前暴露的風(fēng)險太大。于是他們想到了比晨陽大一歲的董駿鋮。
董父當(dāng)時有農(nóng)升士的想法，此事雖冒險，可一旦成功，董家飛黃騰達(dá)指日可待。即便當(dāng)時身懷六甲的董母再反對也沒能阻止兒子被帶進(jìn)宮。
幾日后，按計(jì)劃，清繳行動也順利展開。
可是不知當(dāng)中出了什么岔子，董駿鋮的身份暴露了。
在宮里暗中照看孫子的董老爺拼著一口氣把消息傳出來。宋大人聞訊，派自己的長子偷溜出城給董家人通風(fēng)報信。董父當(dāng)即逼迫董母帶上晨陽去天青避難。
然而宋家這么做除了讓董母錯失愛子的最后一面之外，也給全族引來殺身之禍。
宋公子在回京的路上被抓，殺手順藤摸瓜圍住宋府。之前為防打草驚蛇，宋大人并沒有增加府兵，如此一來，殺手幾乎是所向披靡。除了宋霽月，其他人皆被亂刀砍死。
這便是世家之亂后，京城最大的一樁惡性事件，宋府滅門案。
然而這些事都是宋霽月被藏在董家好多年后，陸陸續(xù)續(xù)從趙叔那里得知的。
作為當(dāng)事人的宋霽月只記得自己看到好多血肉模糊的臉，聽到徹夜難息的凄厲叫喊。她在柜子里從緊張害怕到麻木無感。甚至在被趙叔找到后的很長一段日子里她根本不睡覺。
不是怕做噩夢，而是她的身體好像被定格在那一刻一般，無法正常生活。
大約是過了一年多，董母從天青回來，她抱著猶如死不瞑目的宋霽月嚎啕大哭了三日。這一哭喊，好像把宋霽月的精神也找了回來，她才漸漸恢復(fù)一些。
清繳行動最后還是勝利的。然宋府還能被追封忠烈，而暗中相助的董家呢?
除了賞賜和七瓣葉的生意，什么都沒有。就連董老爺和董駿鋮地全尸都湊不齊。
阿律聽完，心里多少明白為何董駿欽對朝廷的態(tài)度那么糾結(jié)。若是她，早就恨死那些皇族了。
宋霽月：“夏侯大人的意思，宮里的皇甫余孽清了，可宮外還不一定。一旦董家因此事名聲大噪，怕引來仇殺?！?p> “恐怕這不是唯一的原因吧?”阿律試探，“我聽董駿欽提過，官府對他們家的態(tài)度很微妙，好像總是看不起似的?！?p> 宋霽月解釋：“多少有點(diǎn)吧。那件事過了很多年之后，世道才漸漸安穩(wěn)。太上皇知道董叔叔收留了我，一時感傷，又加賜了屋宅土地，甚至有意讓阿駿進(jìn)宮為官。京城其他大人便覺得董叔叔是以我在邀功。亂世之下，誰家沒有犧牲，董家又憑什么略過正規(guī)途徑得世襲的榮譽(yù)。特別是阿駿當(dāng)時還是天青外客?！?p> 阿律：“那他為何不離開天青境?”
宋霽月：“叔母不讓。她覺得駿鋮哥會慘死，皆因和皇室扯上關(guān)系，所以怎么也不讓阿駿離開天青。而且阿駿自小長在那里，早習(xí)慣了自由自在，要他進(jìn)宮，也是不習(xí)慣的?！?p> 阿律不明白，都是經(jīng)歷過生死悲劇的人，為何他們要對董家這么刻薄。
宋霽月：“阿律姑娘，人心是很奇怪的。就像我，雖然失了所有親人，但其實(shí)除了有些遺憾之外，并沒有什么悲傷難愈的感覺。反而是外人，每每提起此事都比我更難過?！?p> 阿律不否認(rèn)。鬼市有一句話:鬼界最難不過愛恨，凡界最亂不過人心。
二人沉默許久，阿律才換回輕松的表情：“你剛說你有遺憾，是想再見一見父母兄弟嘛?這個我應(yīng)該能行。”
宋霽月笑著搖頭：“不是，我只是遺憾自己當(dāng)時年幼，沒能記的更多?！?p> 阿律不解。這種事應(yīng)該忘干凈才有助于她的養(yǎng)病吧：“而且皇甫亂黨不是已經(jīng)被清繳了么?”
宋霽月?lián)u頭：“清繳只是暫時的，皇甫礫當(dāng)年手下可是有幾十萬人，怎么可能完全清理干凈。阿律姑娘，阿駿這次從天青回來就一直心事重重的，你告訴我，最近發(fā)生的事是不是和皇甫世家有關(guān)?”
阿律張開嘴，可是不知道怎么說，只好表示：“董駿欽每天都有心事，你也別多想?！?。
宋霽月有些失望，低頭不語。阿律見她如此，心道：這宋姑娘言語上倒是釋懷的樣子，但骨子里對此事還是念念不忘的。
皇甫礫對她來說是真正的國仇家恨，即便年齡再小，記得再少，也不可能輕易抹去。故而她這失魂癥是好不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