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上林從約莫七歲便在越林書院,本也不是什么才子,只是喜好寫詩,曾作一句頌美開國國師揚信“諸將易得耳,至如信者,國士無雙”,廣為京城士子傳誦,傳言蘇閣書府祭酒對許上林青眼有加,將一身學問傾囊相授,而許上林楷書更是盡得其真?zhèn)鳎R摹前朝行書《匡謬》,卻以小楷書就,不知如何就流傳到首輔府上,夸贊道“懷疏命筆,投筆卷懷”,便有好事者將原文裝訂雕版出來販賣,從而慢慢變成京城附近蒙學孩童或是其他書生的字帖,倒是許上林所書原本,也被分成了好幾頁零散冊子,流落各個人家書房,當作閑暇時間的品資。
但這如果說許上林便聲震寰宇,可就大錯特錯,京城不缺滿腹經(jīng)綸的才子,更有許多出將入相的棟梁,說到底,許上林不過是個只有縛雞之力的書生罷了,赤壁以武建國,即便先帝大開科舉給讀書人下了一場酣暢淋漓的大雨,百姓骨子里依舊是尚武,京城多少富裕商賈大多販賣武人修士物件,對讀書人的文房四寶少有販賣,而平常百姓門茶余飯后談論的更多的,還是哪個宗門的俊彥佳人又使出了什么好看招式,哪個煉器老頭兒又收了個根骨奇佳的弟子之類。
但赤壁百姓對讀書人敬重倒是真的,幾乎無人故意刁難背負書箱的學子。
許上林過了城門后,反復折繞路線,約莫走了半個時辰,盡量不與那些氣態(tài)凌人的高府宗門子弟處在同個街道,許上林對他們談不上懼怕,或是本身性情內斂,有時也便覺得與他們同在一處顯得黯然了些,即便自己在承認有幾斗才學,但依舊是住在京城外窮市內,買些好的宣紙也要存好久的銀兩的窮書生罷了。
再轉過前面一處豎著御賜牌坊的街角,匾額上以藍堂金漆大字“學院以養(yǎng)士”,相傳是先帝親書,而越林書院作為赤壁眾多學府鰲頭,規(guī)模建制也無那其他學院般丹楹刻桷,只是地段稍大了些,占據(jù)京城中央六條街道,房屋建筑當然是古樸書院學塾的模樣,當今天子尚在東宮時,除去與侍讀首輔受教外,便經(jīng)常往越林書院走動。
赤壁與臨近幾國不同,若是學院學子尚未結業(yè),不可入仕為官,諒你再才高八斗,也要等到及冠后才能去朝堂或是地方謀個一官半職,很少有一步登天的書生指點江山,因此現(xiàn)在越林書院,有七八歲稚童手持書籍坐在街邊石凳上搖頭晃腦,也能從學塾房屋窗臺處聽到少年口音的讀書聲,
許上林很喜歡這個治學氛圍。
許上林手持三本書籍再走過三處學房,來到雖不起眼但卻有足足六層高的樓閣處,便立即可覺書香撲鼻。
一名身穿儒衫的古稀老頭坐在門口凳子上,將懷中受潮書籍緩緩攤開放在前面石板上,用手輕輕在上方扇了扇,滿臉陶醉。
許上林見狀,猛一跺腳,嚇的那個老頭一個激靈,轉頭就要破口大罵,看見面帶和煦笑容的許上林,才想過來自己讀書人要斯文兩分,怒容化作笑臉,瞥了一眼許上林手中書籍,旋即又吹胡子瞪眼,佯裝呵斥道:“咋的?今天才想起來越林書院還有我這個老頭子?那蘇閣書府諸葛老頭有什么能比過你閻爺爺?除了姓氏長點官帽子大了點,還有啥?”
許上林上前,很不晚輩的坐在門檻上,正義凜然道:“上次閻師給我挑了三本書,總覺著不認真念完,便對不起您老人家的心意,半年來細細品讀,今早看完,我便一路火花帶些閃電的跑了過來,路上還差些被神馬撞傷,有驚無險?!?p> 閻姓老人就喜好看許上林這個晚輩說謊話不帶稿紙的模樣,聽到最后一句話后,冷哼一聲,問道:“告訴我是哪個宗門子弟,老頭子我這就去找四道府說理去!”
在赤壁,無故欺凌書生,最重是死罪,尤其是宗門修行之人,任你修為再高,道行再盛,又能比四道府太史令高出多少?
許上林便開始裝聾作啞了,除了以前在自家老爺爺面前,也就在越林書院祭酒這里還能依稀看見些當年的孩子模樣。
老頭子從許上林手中抽出那三本書,一同攤開放在前面石板上,雙手籠袖,瞇起眼說道:“上林吶,點相臺問道,到底問個什么道?為何我赤壁無道教,卻仍有不少人整天口中喊道說道?”
許上林略作思索,道:“道教有道,佛教有道,神仙有道,帝王有道,平常百姓亦可有道,各有所不同罷了,道教里的道字,只是用了道字當名字,而點相臺問道,各方人士辯論的便是各自的道,說到底,還是凡人修真我,修士修神仙這么個道理。”
閻姓老人含糊不清的嗯了一聲,好似突然想起什么事情,說道:“以后咱越林書院的書,想看就拿去,不用再去找那趙小子計冊,咱們越林書院比不得蘇閣書府藏書豐厚,可奈何就是出人才啊?!?p> 許上林不見外的點了點頭,附和道:“我這不是想來書院看看您老人家?”
老頭哈哈大笑,就覺得這孩子一如既往的上道。
許上林其實早就沒了參加下年殿試的打算,當下對讀書一事也慢慢松了許多,但若是真與人辯論,肚子里墨水想來還是夠用的。
少年慢慢站起身來,走到門檻后面,雙手輕輕搭在老頭子肩膀上,力道適中的揉捏起來,笑著說道:“閻爺爺,我想去遠游一番,好好看看咱們這豫州界?!?p> 老人臉上有些不悅,但當下兩肩正是舒爽,便問道:“僅是豫州界?”
許上林點頭,雙手輕輕往上挪了兩分,這老頭子竟是叫出聲來,引得周邊路過書生投過來幾個怪異目光。
許上林倒是無所謂,繼續(xù)說道:“那可不,天下九州就咱赤壁豫州界最為安寧,還有個四道府護著讀書人,我去了其他州界,豈不是皮都不剩?”
老頭嗤笑道:“先別說其他地方,咱們豫州界雖說地方狹小,但好歹地處九州中央,南北縱橫七萬里,你要是憑那泥腿子到處跑,會不會找到時雨城都兩說?!?p> 興許是想起許上林家中已經(jīng)沒了長輩,老人說道:“何時動身?”
許上林輕聲答道:“或許年前就走了?!?p> 老頭子哦了一聲,臉上盡是郁悶,道:“上林吶,要不咱等到及冠再走?按照咱赤壁律法,及冠書生游歷能夠得到四道府修士隨行,你又有個舉人頭銜,又是咱越林書院學生,蘇閣書府那個諸葛老兒也經(jīng)常說是你的蒙學先生,去年又受得皇帝在梁夢臺接見,怎么著都能……”
許上林伸出手示意老頭子打住,無奈道:“閻爺爺,我就是去咱們赤壁看看河山而已,又不是學那宗門子弟下山游歷,哪能有那么危險?”
老頭子訕訕一笑,是覺得自己突然嘮叨了些。
老頭沒明面收過許上林當徒弟,自己文學還湊合,武功修為可是點滴沒有,但好歹領著整個豫州界的書院,自認門生不少,有總領最西邊丘牛城的儒將,也有年過花甲當了一個教書匠的老童生,越林書院權貴扎堆,哪個豪紳家的子弟見了自己一面不得恭敬叫上一聲閻師,或許是因為許上林爺爺?shù)木壒剩瑢υS上林照顧頗多。
許上林停下手中動作,甩了甩手腕,道:“爺爺從前帶著我游歷赤壁那會,若是看到過頂好看的風景,都說我以后若是習武修行,御劍飛在那大山大江之上,就是米大畫師也畫不出來的景象,但我那時只是半個書呆子,爺爺就轉口說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他的孫子,日后怎么也能偶得個千百次?!?p> 老頭子聽著這好笑的言語,卻笑不出來。
許上林臉上卻依舊噙著笑意,抬頭看了看天色,喲了一聲,道:“要是沒記錯,現(xiàn)在這個時辰可是國學啊,以往不都是您老親自講學?現(xiàn)在換人了?”
閻侍禮愣了一下,強裝鎮(zhèn)定,輕咳一聲,冷不丁說道:“咱越林書院都是些才子天才,即便我這個老頭子不去,每個人寫的千字文,也一樣不會少了?!?p> 聽到以往自己最怕的千字文,許上林還是心中發(fā)怵,千字不多,但要用文言雅言來寫,每天一篇不能停下,饒是許上林這個肚子里墨水三四斤的才子也要頭疼,若是用白話,別說千字文,萬字文自己也能不眨眼寫完。
一處學塾門口探出一個腦袋,朝著許上林眨了眨眼睛,隨后看向少年身側老人,滿臉幽怨,大聲喊道:“閻師,您又遲到啦!”
許上林幸災樂禍,老頭子無奈起身,嘴里嘀咕個不停,不知是罵人還是罵天。
轉頭對著許上林說道:“要不是老頭子我實在厭煩那諸葛老兒,看我去不去講學!”
老人離去后,小道拐角處便走出兩道身影,一位男子及冠年齡,身著白袍,手中拿了一把折扇,腰間再懸配一把,書生氣占了七八分,少了其他京城公子那種貴氣,一副皮囊生的許上林都要暗暗贊嘆。
身旁一位不比閻侍禮年輕多少的老者笑吟吟看著許上林,還不忘對閻侍禮離去的方向狠狠啐了一口唾沫。
正是閻侍禮口中一口一個諸葛老兒的蘇閣書府祭酒,諸葛松。
許上林見到老人,正了正衣衫,彎腰作揖。
諸葛松扶著胡須受了,倒是身旁年輕男子一同對著許上林同樣作揖。
老人徑直走到先前閻侍禮鋪就書籍的石板邊,將兩三本書往里面推了推,一屁股坐了上去,笑道:“上林吶,聽說你要遠游?”
諸葛松與閻侍禮一樣,叫別人名字都喜好在后面加上一個語氣。
當初許上林的爺爺將他送到越林書院,碰巧遇上了兩位當時還未曾如此蒼老的文壇巨擘正扯開袖子搏斗,許上林不過年方四歲,騎在自家爺爺脖子上大聲叫好,最后等兩人休戰(zhàn),才看到騎在許道易脖子上的孩子,不知是真的夸贊還是為了給那個氣態(tài)凌厲的老頭子面子,當下驚嘆道這孩子好生的根骨,管他學文還是習武,都能在咱們赤壁正史上劃拉出最濃的一筆。
如此這么多年對許上林照看有加,讓京城不少權貴士子妒忌艷羨。
許上林啊了一聲,似乎自己只對閻爺爺說了要去遠游,怎得這個諸葛老爺也知曉了?
少年點頭,說道:“爺爺在世時,說要我及冠之前便去游歷一番。不說其他州界,只是赤壁四道四路也要看個大概?!?p> 既然老人已經(jīng)知曉,那就不妨直說了。
老人點頭嗯了一聲,摸了摸桌上許上林還來的三本書,看了看閻侍禮進去的學塾門路,冷哼一聲,“活了一大把年紀也是個摳搜模樣,好歹借書給咱們上林,這羊皮竹竿冊也拿得出手?“旋即看向許上林,道:“日后來蘇閣書府,莫說羊皮竹竿,便是鑒器府所做材質,給你也成?!?p> 許上林難為情的點頭。
不料老人身旁白袍男子小聲提醒道:“閻伯伯,莫說鑒器府親制,便是羊皮竹竿咱們書府也好似沒有?!?p> 老人頓時氣不打一處來,嘴角抽搐,要不是他不是自己弟子,非要狠狠拾掇一番不可。
許上林忍著笑意,隨后收斂神色,朝對面男子輕輕點頭彎腰,道:“許上林?!?p> 男子輕笑道:“何長敬?!?p> 許上林倒是聽過這個名字,何長敬,青囊府太史令何慎得之子。
諸葛松見到兩個晚輩開始自報姓名,也就不學那撒潑打滾的老兒,咳嗽一聲,道:“上林吶,就當賣我這個老頭子一個面子,正巧長敬要也是及冠,到了游歷之年,便想要與你一同走上一程,若是嫌煩,大不了出了京畿就給他扔了嘛,只要老頭子我看不到就好?!?p> 何長敬轉頭瞪著老人,眼神里盡是“之前你可不是這樣跟我爹說的”的表情,諸葛松全當看不見,只是看向許上林。
許上林笑了一聲,輕輕點頭,自己是那種平淡性子,哪怕一個血淋淋的頭顱扔到自己書桌上,也僅是伸手撥開,繼續(xù)書寫罷了。
何長敬取出腰間所別折扇,想必是上等畫紙,只是另一側空白而已,遞給許上林,道:“尚未題字,便交由閣下?!?p> 赤壁文人相見相交時贈扇,便是最重交往規(guī)格了。
許上林笑道:“在下也沒什么東西能送的出手了?!?p> 何長敬倒是很不見外,伸手取出桌上《同善書》,晃了晃,示意自己就要這個好了。
許上林輕聲一笑,這個人倒是與自己脾性相合,若是碰上個性情一樣的,豈不是要靜的空氣都生出褶子來。
諸葛松轉頭看向跨出學塾門檻半步的閻侍禮,揚起下巴,道:“咋的?越林書院窮的一本書都要讓咱這閻祭酒肉疼了不成?”
閻侍禮正要擼起袖子,便被門內稚童給喊了回去,只好重重哼了一聲,猛的一揮袖子,罵道:“真他娘的有辱斯文?!?p> 學塾內稚童有樣學樣,操著清脆口音整齊念到:“真他娘的有辱斯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