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的石洞,夜里微微有些寒冷。一絲絲秋風順著洞口封閉的巨石偷偷擠了進來,不斷的在欒玉的臉上剮蹭,讓她本來粉嫩的皮膚感到一種生硬的冷凝。她不時起身,順著僅有的一眼石洞,向外張望著,警惕著對岸的一舉一動。
林胡教眾已經(jīng)折損了幾十號人,雖然被水流沖倒下游的人,并不都溺水而亡,然而胡人自古縱馬塞外,少有熟習水性的,仍舊有多半的人難于幸免。眼見得他們一眾人好似在打點各自的行李,有撤兵之意。卻又見有個老者的身形,在那一眾人中往來游說,看樣子就是燭然那個老頭,好似在勸說胡人和一干江湖客。
欒玉又坐了回來,一夜里都難以入睡,她有好幾次想叫醒李小和來說說話,可是那孔洞的另一面只傳來酣睡的呼嚕聲。
“真是一只豬!”欒玉輕微的嘆了口氣。
就這樣,挨過了一夜。第二天天光一亮,那些胡人明顯少了許多,只剩下幾個人在打點最后的車馬陣仗,燭然也不見了身影。
李小和醒來,自然是先去看欒玉,他扒著那石孔,左右使勁的看。
但是!
但是!
竟然偏偏不見了欒玉的身影,把眼睛貼上去,就快把眼珠都擠進去了,也仍舊瞧不見欒玉的身影,只有一個空空的石洞,對面是光滑的石壁,什么人也沒有。
李小和心道,莫非那些人昨夜闖進來了,還是說這石壁已經(jīng)被欒玉想辦法打破了。但是無論哪種可能,都無法平復他見不到欒玉的驚慌與擔憂,而且還會隨著見不到欒玉的時間增長,腦海中不斷浮現(xiàn)出她遭受危險以及意外的情況。
他終于失聲叫了出來:“欒玉,玉妹妹,你在哪?你怎么不在那里了!”
隨著他的叫聲,他使勁的推著巨石,他猛力的用左腳揣著巨石,他在內心極度焦急的時刻,妄想著自己好像就具備著絕世的神力,他妄想著自己可以那樣一腳就把橫亙在他面前的巨石踢碎,或者踢得挪動一些。
然而現(xiàn)實是那塊巨石比他想象的還要安穩(wěn),甚至連一絲絲灰土都沒有因為李小和的踢踹而滑落。
他的沮喪和焦急讓他不知從何處擒拿到了憤怒這個生物,雖然右側身體都已經(jīng)殘廢了,但是憤怒成功的將他的目標轉移到那塊巨石之上,眼下除了打破這塊巨石,他沒有任何目標,即便是巨石后面站著的不是欒玉,而是那一群林胡教眾,是燭然,他也毫不猶豫,他唯一的目標,就是打破這塊巨石,要看看巨石的那一邊是什么,要看看那邊的欒玉是否還在,就算對面是早已埋伏好的敵人,他也要看個清楚,欒玉究竟在哪里。
李小和的這份堅決,比在千萬億群星中被選中的那種鐘意感還要強烈,乃至他好似著了魔一般口中喃喃的嘟囔著:“玉妹妹,玉妹妹,我就是要見你!”
“玉妹妹,你在哪,我要看見你!”
“我只要看見你一眼!”
“這樣我才能放心!”
“我要看見你!”
隨著他癡傻般的踢踹,他竟然感覺頭上有沙土滑了下來,他好似一個頑皮的孩童,朝著那些不能滿足他的客觀體發(fā)泄著怒氣,他更加來勁了,他感受到了這片山川對他的呼應,他們在用自己的行為支持李小和的執(zhí)迷。
“我一定要把這塊石頭踢開,我要見到你,欒玉!”他不由自主的吐出了這樣一句話,或許是給自己打氣,或許是專注中的情不自禁,但是很明顯,這就是他此時的唯一心境!
“我在這?!蹦钦Z氣分外的平靜。欒玉從石頭的后面緩緩走到遠一點的地方,讓李小和從孔洞中能夠看清她的樣子。
看到欒玉的這一個瞬間,李小和沒有興奮,也沒有驚喜,只有一個長久以來堵在心里的焦慮徹底墜地的解脫感。他好似泄了氣的皮球,忽然癱坐在地上,渾身都失去了力氣,就如同一個皮囊一般,不受自己控制,隨風飄逝。剛剛猛力踢踹的腳已經(jīng)出血,腳趾上多處脹痛,好似因為劇烈的碰撞而導致了內部的淤血,渾身多處的麻木讓他有些懷疑血液究竟是在體內還是體外流淌。
欒玉從來沒見過有人是這樣的瘋狂,她本來氣惱了一夜,畢竟自己整宿里擔驚受怕,對面的李小和身為男子竟然一點都沒有顧念自己的意思,睡得十分踏實,更何況自己貴為公主,向來是下人為自己守夜,結果昨日竟然自己為這小子守了一夜,大清早的氣惱得便也不去理會那李小和,故意把身子隱在大石頭后面,默不作聲,這才讓李小和瘋狂得抓心撓肝恨不得粉身碎骨也要把這巨石打破。
見到李小和這般,她哪里還生氣。早知道他身子受了傷,這時候如此猛力的與那巨石較勁,說不好自己也會傷的不輕。欒玉心中忽的涌起了無限掛惜,竟也怯怯的問道:“你還好嗎?”
李小和本來身上舊傷很重,這是折騰得體力透支,躺在地上勉力的打起精神,叫道:“好著呢,好著呢,幸好你沒事!”
“幸好,你沒事,幸好??????”李小和上氣不接下氣,但是那份坦然,那份釋懷,好似幾億年之中的大事盡數(shù)落定一般。
這時候傷得如此重,他還是想著自己。欒玉微微有些抽泣,李小和聽到她的聲音,趕忙將身子滾向巨石,雙手已經(jīng)因為過分的激動與沖撞麻木不仁,不聽使喚了。只得用臉蹭著石壁,勉力撐起來,問道:“怎么了,是不是昨天的外傷加劇了,你沒告訴我?”
“不是!”欒玉的聲音淡淡的,冷冷清清。
“那是不是餓了,我也有些餓,我來想辦法!”李小和好似又有了新目標,渾身熱血灌注,又要折騰起來。
“不用了,你那邊能有什么,就算是找吃的,也是我來找!”欒玉仍舊淡淡的答道。
“那你是??????”李小和窮盡智慧,卻想不到眼前這女子究竟是怎么了,他可以料敵機先,可以巧舌如簧,但是面對著這個時時刻刻,生生世世牽動自己心魂的一副倩影,他就是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他的呆傻之狀不亞于當初的程桐。
“我從來沒見過你這樣的人!”欒玉仍舊言語平靜!
“我?我這樣是什么樣呢?”李小和知曉欒玉安然之后,竟然把自己剛剛的氣血上涌沖動煩躁之態(tài)忘得一干二凈。
“不知道。你的腳疼嗎?”欒玉的思緒也很凌亂。
“我,我不疼。疼也沒關系,又不重要!”李小和的答言癡傻,而又呆愣。
“那什么才有關系呢?”欒玉問道。
“你呀,你才是最重要的。你要是沒了,那我可不接受,死了也不接受,我一定要找到你,天涯海角要尋到你!”李小和不知道被什么東西刺了一下,突然激動起來,好似要將頭頂?shù)氖陧敶?,聲嘶力竭,無我無他一般。
“嗯!”欒玉背對著李小和,雙手抱著膝蓋坐在那里,只是這簡簡單單的一個字,貯藏了她此刻所有的欣慰,她好似得到了這個時空中從所未有過的饋贈,恁般新奇,恁般甜蜜,而又恁般永恒。即便她不去刻意的收藏,仍舊可以將它輕易的攬入自己的內心,鐫刻在時光的量尺上面。不會逝去,也不會褪色,或許,在曾經(jīng)的某一個時刻,我們都曾擁有過這樣的美麗瞬間,我們不敢去觸碰它,怕它消逝;也不敢去回味它,怕它淡卻,然而它的確只有在初次相見時,才恁般感人肺腑,恁般催人淚下。我們寧愿有一刻的失憶,讓我們重溫這時的溫存,可惜歷史卻始終鐵面無私。當我們再憶當年時,總也無法身臨其境。
欒玉嘆了口氣,言道:“真不曉得,你是這般的情意!”
“什么?”李小和楞了一下。
“我身邊都是些阿諛奉承之人,即便是范吉射,也是對我卑躬屈膝。的確沒有人像你這般,這就是哥哥口中所說的情義嗎?”欒玉好似猛然間領悟了什么,又搖了搖頭。
“哎,難怪他們男人都喜歡這江湖,原來江湖里有你這樣的情義男子!”欒玉自言自語著。
“我這般的情義男子?”李小和凝神思索。
“或許這許多刀光劍影之下,才隱藏了那經(jīng)久難覓的情懷,或許這放浪形骸的世俗中,才會鄙視那廟堂中的爾虞我詐!江湖,真的是江湖!”欒玉似有所誤,似有所嘆。
“哎!”她嘆了口氣,老氣橫秋,好似一個上了年紀的智者。
“你歇著吧,我來想辦法,先從這里出去!”欒玉說著,將手里的銳匕朝著山壁鑿去。
李小和畢竟揣摩不透女子的心思,他不曉得欒玉究竟怎么了,他只知道好像從昨天開始,她就怪怪的。他隔著小孔關切道:“玉妹妹,你餓嗎?歇歇吧!”
“餓了能怎么,你有吃的嗎?”李小和不知道什么時候欒玉的口氣變得與小武很相似。還是說自己身邊的女子都是這樣,因為自己實在太煩人了。
李小和無法可想,只好呆呆的坐回去,借著孔洞的小光,正好讀一讀孤竹遺風譜上的《氣源》一篇。
“氣者,天地相合,御萬物而蓄丹田,游走之勢,隨心而動,上達天聽,下至坤承??????”
“這石壁這么堅固,怕是永遠也出不去了!”欒玉忙活了半天,坐回到洞中,嘆了口氣。
李小和本來讀得起勁,但是被欒玉一句哀嘆,打斷了思路?!笆裁??”
“真是一頭豬!好呆!”欒玉抱怨了一句。
李小和不明所以,答了一句道:“哦!”
“哎,被人罵都沒反應的,真是服了你!”欒玉搖了搖頭。
李小和莫名其妙,因為剛剛全神貫注,根本沒聽到欒玉的抱怨。更何況他心系欒玉,此刻覺得她所說之言皆是仙音,哪里還有什么挑剔,直接問道:“玉妹妹,你先歇歇,剛剛說什么來著?”
“哼,我說我們怕是出不去了,這洞口的大石頭太堅硬,我的匕首打了這么多次,都只有幾道刮痕,根本不可能挖開一個洞,還沒有我倆中間這塊石頭容易打穿!”欒玉道。
李小和聽聞欒玉所言,又道:“那外面情況怎么樣,黿獸有回到大榕樹下嗎?”
“我怎么知道它回來沒有!它隱在水底下,便是回來了我也瞧不見!”欒玉撅起嘴來。
“這個好辦,如果那榕樹的葉子是隨風飄動,那就是沒回來,如果黿獸回到榕樹下,榕樹的葉子就會逆風擺動的!”李小和應道。
“哦,那看來是沒回來!”欒玉冷冷的說了一句。
“哎!”
“哎!”
兩人重新又坐回地上。
李小和剛剛坐下,又趕忙起身,從小孔去張望欒玉。欒玉靠著大石頭坐著,李小和只看到她一根小小的蝴蝶釵斜插在鬢角,一條雪白的束帶捆著頭發(fā),再也瞧不到她的面容。
“玉妹妹!”
“什么?”
“玉妹妹!”李小和好像有些癡,只顧著呼喚欒玉,卻為聽到她的答言。
“干什么??”欒玉有些不耐煩。
“哦,你能不能坐過去一點!”李小和道。
“為什么?”
“我想看一看你!”
“這個時候了還有心情說笑!”
“不是的,我怕真的出不去了,我就是想??????”
李小和知道,自己平日里也喜歡感時傷春,詩酒歌賦,可是還不到那感動的潸然淚下之境。這時候聽聞欒玉說真的沒辦法了,好像上天賜給他的無限時光一忽兒便抵達了盡頭。雖然在孤竹冰峰上他也曾有過這般經(jīng)歷,在太行山間他也曾有過類似的想法,他曾經(jīng)也無數(shù)次憶起過欒玉,但是此時真的當欒玉就在眼前時,他的感受絕對不同于往日。
欒玉沒有說話,默默的坐遠了一些。
“早知道今日這般,那天在太行山,我便不走了?!崩钚『陀朴茋@道!
“切,當時還恁般斬釘截鐵,不過話說回來,你若是到了我欒府,本公主今日也不會陪你受這個罪!”欒玉也不含糊。
“哎,或我許本就有錯在先,那日在潁水之濱,我若是不走,那該多好!”李小和又把時間軸向前推移了一份。
“潁水之濱?那么久的事情你還記得!”欒玉嗤笑著。
“當初總以為有些事情,還有的是時間,有的是機會。這世界如此廣袤,一生中漫長渺渺,竟不想一下子便到了盡頭。即便是想多看你一眼,也必須細數(shù)著滴漏的聲音,提心吊膽!無奈啊無奈!”李小和好似感慨天地一般,將頭抵在了那塊巨石之上。
欒玉猛然站起身來,趴在那石孔上面道:“李小和,你人呢?”
欒玉努力的從孔洞中望去,卻不能瞧見分毫,她不知為什么,此時此刻,心中也忽地掛念起李小和來。也感受到了李小和剛剛的那份焦慮,那份不安,那份見不到人便如同見不到整個世界的失明感一般,迷失自我。
“李小和,你給我出來!”
“李小和,你給本公主出來!”
“你再不出來本公主要殺你的頭了!”
只覺得好似有一張臉遮住了孔洞的那一邊,緩緩的,又挪開了。
“我還沒看夠你!”長久的折騰之后,李小和的氣力逐漸有些微弱了,或許他真的支持不了多久了。
長了這么大,欒玉從來沒有為什么事情煩心過,無論什么需求都有下人來為她做,都有哥哥來幫她安排,可是現(xiàn)在她只能自己想辦法如何救李小和。
現(xiàn)在刻不容緩,如若再拖個一天半天,即便無人來傷害他們,只是這饑餓就可以讓李小和失去生命。
忽然,她腦海中涌出一個想法。
她朝著洞外望去,那邊的林胡弟子還沒走光,欒玉用盡力氣,猛力的喊道:“對面的胡狗,你們趕緊過來啊,來抓本小姐!”
林胡弟子一開始茫然的不明所以,好似聽到了有人喝罵他們“胡狗”,然而又尋不到蹤跡。
“胡狗,快來抓我們啊,我們還沒死,山洞里就是你們想要的寶貝!”
連續(xù)罵了好幾句,終于有一個機靈的弟子發(fā)現(xiàn)了欒玉,他比劃著指給其他弟子看,那幾個胡人放下手中的活計,齊齊朝著欒玉的方向望來??谥袊\里呱啦的說了些胡語,其中兩個人便朝著曠野中奔去。
李小和在身后道:“玉妹妹,不必了。這些日子,我已經(jīng)很欣慰了?;蛟S這就是感情吧,看著你就覺得整個世界都不一樣了,就覺得整個世界都有了意義,此生足矣!”
“你不想活,我還想活呢!”欒玉嗆了一句李小和,繼續(xù)呼喊喝罵著胡人。
沒有幾句話的功夫,那兩個胡人回來了,漸漸的,又聚攏來幾名林胡弟子,好像燭然也回來了。
欒玉不再呼喊了。那些胡人這一次手腳分外利索,不出半個時辰一柄巨弩便再次搭在河邊,依樣畫葫蘆,嗖的一聲銅矛刺入山壁,大鐵鏈連帶著一直拖到岸邊。
燭然或是重新取得了對方的信任,一個干癟的身形,當先踏著小艇,朝著欒玉這邊的山崖駛來。身后是兩個林胡的弟子,雙手抓住鐵索,一把一把的向前交替前行。而燭然身后,再也沒有其他小艇跟隨,好似只此一次,必然成功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