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早上,空氣涼涼的,夾雜著氤氳的水汽,附著在陸家大院后宅的花花草草上。
陽光卻是明媚的,穿過院子里窸窸窣窣的香樟樹葉,傾瀉在剛灑過水的青石板上,斑駁陸離,清冷而又溫暖。
筱攬月坐在門前的石階上,幫吳嬸纏昨天未纏完的毛線。
吳嬸是陸家二少爺陸傳景的奶娘,快要入冬了,毛線是吳嬸要替二少爺織毛衣用的。
筱攬月有一下沒一下的纏著,耳朵卻聽著院里傳來的小孩子爽朗的嬉鬧聲和笑聲。
那是陸家大少爺陸傳風(fēng)的小少爺陸子成和小小姐陸子諾在玩耍,正是無憂無慮的童年,再大的事也沖擊不了的年齡。
筱攬月不禁陷入了回憶,她仿佛聽到了紹興幽靜的早上,外面?zhèn)鱽淼陌⒐⑵诺膿u擼聲。那是家鄉(xiāng)記憶中特有的聲音。
每當(dāng)搖擼聲起,爹也就起床準(zhǔn)備出門了。筱攬月總是早早地起來,央求著爹爹帶她一起,去他們家開的小紙傘坊,爹心情好的時候就會帶她去,她就可以坐在掛滿油紙傘的坊院里,看爹和學(xué)徒林叔一起制傘。
不帶她的時候,她就會出門看阿公捕魚,阿公嘴里吐出的煙圈總是圓圓的,一圈套著一圈漫向天際,逐漸淡化消失,船邊的魚鷹扇動著翅膀,時不時用嘴梳理著毛發(fā)......
陽光投下的光影由長變短,通往宅院的門口一道身影出現(xiàn),邁著輕快而有力的步伐,漸漸逼近筱攬月。還沒到跟前,身影停了。
陸傳景剛從悅來仙酒樓的一桌無趣酒席上回來,他喝了點酒,現(xiàn)在是微醺狀態(tài)。
他看著坐在屋門前的筱攬月,穿著陸家丫鬟的粗布藍衫,一條粗黑的辮子立整整垂在頭后,細碎的鬢發(fā)隨著風(fēng)的吹拂輕輕飄著,陽光照在她的臉上,越發(fā)顯得白皙。挺立的鼻梁上粘著碎發(fā),長長的睫毛翹立著,停止了它的扇動。
旁邊的水仙花正開得盛,潔白的花隨著她的發(fā)在風(fēng)里上下翻飛。
此時的筱攬月卻是無神的,像一尊掩映在晨光里的雕像,似在回憶著什么,又仿佛只是靜靜地發(fā)呆。
筱攬月絲毫沒有察覺到有人在看她,她的思緒還沉浸在悠悠的江南水鄉(xiāng)里,想著青石板路上歡笑奔跑著的那個小女孩的身影。
突然聽到一聲輕咳,分明是有人故意。筱攬月側(cè)過頭,看到二少爺陸傳景站在院中,穿著那件剪裁得體的月牙白西裝,整個人鍍上了一層金光,俊俏剛毅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正看著他,不知站了多久。
筱攬月緩緩起身,用手攏了攏頭發(fā),垂手低頭,手里還拿著未纏完的毛線團?!岸贍敗保銛堅麻_口。
陸傳景看她溫順的樣子,一改往日的倔強,不覺心中暢快了許多。
他快步向屋內(nèi)走去,手上松著襯衫衣領(lǐng),經(jīng)過她身邊時,稍稍側(cè)頭,帶著些許霸氣的口吻:“你進來!”
筱攬月聽著這句命令式的話,心中添了些許煩躁。她向來最討厭少爺們的說話行事,帶著與生俱來的高高在上的紈绔。
當(dāng)然,除了大少爺陸傳風(fēng)。
筱攬月轉(zhuǎn)身,跟在陸傳景身后,踱進房間,看到陸傳景已將外套脫下,扔在椅子上,正站在他的書桌前,背對著,不知在干什么。
筱攬月放下手中的毛線,將他的外套拿起,掛在門口的衣架上。陸傳景是流過洋的,懂洋文,房間里也有不少西洋的陳設(shè),在這個古老的陸家大宅里,仿佛成了一個異世界。
筱攬月回過身,就看到陸傳景站在身后,離她很近很近。筱攬月一驚,不由得退后了幾步。
陸傳景看她慌張的樣子,就忍不住要逗逗她:“剛剛在想什么呢?”
“沒想什么”。
“沒想什么還發(fā)那么長時間呆,魂飛了?”
“就只是發(fā)呆”,筱攬月知道他剛剛站在那不少時間。
“說謊。”
二少爺,我是個丫鬟,是下人,下人的事情不用少爺您操心?!斌銛堅禄卮鹬?,一如往常平靜的口氣。
陸傳景看著面前的女孩,溫順的鵝蛋臉上寫滿了倔強。
她一直這樣,兩年前進陸府的時候就這樣,小小的單薄的身子,跟在吳媽的身后,眼神里寫滿了隱忍和堅定,就那樣看著他,一點也不像丫鬟怯怯的樣子。
“既然你說是下人,那主子問話,你必須要回答!”陸傳景也不由得倔強起來,他非要治治這個嘴硬的丫頭不可。
“雖然是下人,但也是人。是人都會有自己的心事,有自己的秘密,不會像木偶任人擺布,沒有尊嚴。我們的不同就是出身的不同,這是無法選擇的。如果少爺你不是少爺,那又會如何?”筱攬月禁不住心中的點點厭煩,想快點結(jié)束對話,遠離這個紈绔少爺。
陸傳景聽了,勾起陣陣怒火,但臉上卻帶著不置可否的笑,帶了點玩虐的口吻:“對!你說得對!我生來就比你高貴,這也是我不能選擇的。老天爺疼我,讓我降生在富貴人家,這點你永遠也比不得!”陸傳景說著,轉(zhuǎn)過身去,慢慢走到側(cè)廳的書柜邊,突然又轉(zhuǎn)過身來,看著那個站在門口的倔強的丫頭,輕笑一聲說:“你只知道,你是陸家買來的丫鬟,你的賣身契還在我這里,你的整個人都是我們陸家的,你是我房里的丫鬟,自然也都是我的!”
陸傳景早已慢慢走到筱攬月身邊,定定地看著她。白的發(fā)光的臉上,一雙大眼睛低垂著,鮮紅的嘴唇緊抿,讓人一看就是在隱忍著什么。
陸傳景緩和了語氣說:“所以,我對你,想怎樣就怎樣,我想管就管得著。你溫順點,還能在陸家過得輕松一點?!闭f著,陸傳景忍不住去撩她額前的碎發(fā)。
筱攬月明顯一怔,頭一偏,躲過了他的手?!岸贍敚m然我沒有自由身,但我有自由的靈魂。如果沒什么事,我就先去干活了。”筱攬月壓制著心中的不滿,她知道自己的身份,面對著生活無能為力。
“去給我倒杯水來”,陸傳景看著筱攬月,沒有再說什么,轉(zhuǎn)身向書桌那走去。
筱攬月聽著這句話,如釋重負,趕緊轉(zhuǎn)身出去倒水了。
玄鳥于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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