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飯時分,奶奶來看我們,帶我去的藥店,一間賣藥,一間有幾張床位,還有幾張可以坐的椅子,冰冰涼涼的。
我坐在椅子上,正對面的床上躺著一個年紀(jì)比奶奶還大的大媽。
頭發(fā)都是白的。
奶奶進(jìn)門就和她搭起話。
醫(yī)生過來時,我的內(nèi)心很抗拒,尤其是看到針頭那尖尖的地方,坐著也不安穩(wěn),往里挪了挪,腦子里還總想著針扎到皮膚里的感覺。
和用手掐肉差不多。
我強(qiáng)作鎮(zhèn)定,表面平靜,可視線一直停留在到處走動的醫(yī)生身上,眼珠轉(zhuǎn)來轉(zhuǎn)去。
沒什么可怕的。
要扎就快點,還要準(zhǔn)備什么,好慢。
趁著這點功夫,我已經(jīng)用手試著去掐另一只手的手背,掐住一點點肉用力讓自己感到疼痛。
最多是這樣。
只要不看針頭,就當(dāng)是有人掐我就可以了。
可是奶奶那邊傳來的對話卻很清晰,那個老大媽知道醫(yī)生要做什么,還說:“我也做了這個,扎在這里?!眲恿藙訏禧}水的手指給奶奶看。
奶奶按住她讓她別動。
她看我一眼繼續(xù)說:“你要做好準(zhǔn)備,這個有點痛的,比掛鹽水扎的針痛多了?!?p> 真的?
聽她這么一說,我暈暈乎乎的腦袋都管不住眼睛,讓眼淚冒了出來。
可不可以不打?
“別胡說?!蹦棠躺鷼獾氐秃鹨痪洌粗乙荒槆?yán)肅道,“都燒兩天了,再燒下去腦子都要燒壞的,鹽水一定要掛的?!?p> 我又沒說不掛鹽水,可為什么要先打針,不想打針啊。
日薄西山,藥店外吵吵鬧鬧。
我坐著不能走動,有說不出的悲涼。
“打個針而已,不疼的?!蹦棠滔騺黻P(guān)心我,知道我害怕就這樣撒謊來安慰我。
可我沒有辦法去相信。
哪怕明知這是奶奶說的。
可正是因為這話是奶奶說的,更讓我覺得這話充滿了哄小孩子的意味,在這話的背后是一個天大的陷阱,就等著我往下跳呢。
我才沒有那么傻。
“這個?!?p> 醫(yī)生沒有隱瞞,看我一眼低頭猶豫道,“還是有點疼的。”
掛鹽水是一點也不疼,醫(yī)生以前說過,那做皮試一定是很疼,我的手按醫(yī)生要求平放著,奶奶坐我旁邊,幫我按著。
案板上的肉已經(jīng)就位。
當(dāng)針扎下去的那一刻,我就感覺到那種鉆心蝕骨的疼痛,對于我來說,一點點小事都會大驚小怪,一點點疼痛也忍受不了。
“好了嗎?”
針才剛扎下去,我就閉著眼睛看向旁邊。
奶奶還在騙我,說不疼的。
可是越來越疼了,不是皮試嗎?皮已經(jīng)扎進(jìn)去了,怎么還要往里扎。
那是一種好似把肉擰成一團(tuán)的疼痛。
我大喊大叫著:“快點,好了沒好了沒啊?!?p> “馬上好了?!贬t(yī)生擋在我的前面,彎著腰認(rèn)真做著習(xí)以為常的工作,說著習(xí)以為常的話。
可我還是感覺好疼,他們都在騙我。
這是在擰抹布嗎?還是往死里擰,非要擰干的那種。
我不要打針了。
腦子燒壞就燒壞,那我還不用想這么多事了,變成白吃會是什么模樣呢?
我見過白吃。
但我不知道,當(dāng)白吃是一種什么樣的感受,成為白吃之后,看別人是什么樣的,自己又會不會沒有一點思想,成為行尸走肉那樣的東西。
“我不要打針了。”我哭喊著掙扎,“不掛鹽水了,我要吃藥?!?p> 再吃幾天藥,不好就不好了。
“按住點?!贬t(yī)生朝奶奶道,還是在扎針,不知道是不是和那些護(hù)士小姐姐一樣,找不到該扎針的地方了。
“快好了?!?p> 他又這么說。
“我不要扎第二次?!蔽壹贝俸粑?,忍著不去動打針的那手,另一只手胡亂抹著眼睛,還是不敢去看旁邊一眼,“快點,快點啊。”
那種疼痛比鋒利的紙片劃開手指還要疼,持續(xù)不斷,比先前打過的所有疫苗加起來都要疼。
什么時候能有不痛的疫苗針就好了。
為什么我要出生在這個時候。
好端端的又為什么要發(fā)燒,別人都不發(fā)燒,憑什么要讓我發(fā)燒。
不公平,不公平!
“好了?!贬t(yī)生拿開針筒。
手上還是殘留著疼痛的感覺,我終于敢去看一眼,沒有針筒,我覺得這疼痛在忍受的范圍內(nèi),不會更痛了,過一會就能好的。
“不要碰,等20分鐘我們會再來看的。”醫(yī)生摘下口罩去吃飯。
奶奶在一旁陪著我,繼續(xù)哄著我:“好了好了,等會掛鹽水沒那么痛了?!?p> 我知道,可我還是忍不住一直在哭。
要是有異樣,我對青霉素過敏,那事情就會變得很麻煩。
鹽水不能掛。
這針就白扎了。
我還要去吃那些苦得要命的藥,還沒一點用。
等待的20分鐘內(nèi),我一直在抽咽,奶奶拿紙給我擦眼淚,我自己拿著,擦完就攥在手里緊緊握住,還是好痛啊。
早知道不吃什么藥了。
直接掛鹽水多好。
過了多久了,快要來看有沒有異常了吧,除了痛沒有異常的地方。
我抬頭看了看掛在墻上的鐘表,滴答滴答,每一下都很清楚。
妹妹跑過來問我:“老文,你要掛幾瓶鹽水?”
我說:“還不知道?!?p> 妹妹等在旁邊,又問:“那你現(xiàn)在干什么呢?”
我說得平靜:“剛才做了個皮試,等會才開始掛鹽水,今天,你一個人留在老爸店里玩游戲?!?p> 妹妹搖頭:“老媽說留我一個人在店里不放心,帶我一起先回棋牌室,晚上你們掛完鹽水再來帶我一起回家。”
“那好吧?!?p> 我低下頭,有些失落。
妹妹沒有走,站在旁邊還有話要問我。
醫(yī)生吃好飯走過來,看了看我的手,招呼護(hù)士過來給我掛鹽水。
“掛兩瓶。”
醫(yī)生發(fā)話道,“明天,后天也過來掛鹽水,有空就來,不用是晚上,中午吃過飯就行,先掛三天看看,燒退了就沒事了?!?p> “怎么要掛這么多?”我有氣無力,任由護(hù)士小姐姐給我扎針,比起剛才那種皮試,掛鹽水扎的那一下針是不算什么了。
可是,我從來沒有掛過兩瓶鹽水。
這掛第二瓶,是不是要重新扎針???
“更多的也有。”醫(yī)生去看老大媽那邊,提醒護(hù)士等會幫忙換掉。
我留心著那邊的情況,想知道這換掉是什么意思。
是換個手扎針,還是換鹽水瓶。
“要不要我陪你?”妹妹問我。
媽媽在外面喊她:“走了。”
我想要妹妹留下,看見妹妹回頭還是選擇搖頭道:“你先走吧?!?p> 妹妹走了,爸爸出發(fā)去搓麻將前也來看過我一下,看完就走。
渾渾噩噩待了十幾分鐘,護(hù)士幫忙給老大媽換鹽水瓶,我沒看太明白,不過舊瓶子可以拿下來,換新的裝上去,就不用再打針了。
我忽然精神了一些,然后,想上廁所了。
這還掛著鹽水怎么去廁所?
奶奶說著就要起身去買個新的痰盂回來,護(hù)士小姐姐貼心道:“我們這里就有?!?p> 我感覺好丟臉啊。
“這怎么好意思?”奶奶是覺得別人家的痰盂不干凈,這一點我是知道的。
護(hù)士小姐姐解釋道:“掛了鹽水本來就容易想上廁所,我們痰盂都是套袋子的,上完廁所扔起來也方便,不用不好意思?!?p> 可是。
我小聲道:“我要拉屎。”
護(hù)士小姐姐尷尬地笑笑:“一樣的,一樣的?!?p> 怎么可能?
我去后門的一小片空地上方便,奶奶非要陪著我,外面沒有空調(diào),蚊子又多,偏偏我這還不是一時半會就能好的。
拉到一半,那老大媽又要方便。
我急急忙忙整理好袋子,把痰盂讓出來。
在室外出了一身汗,回到屋內(nèi)就感覺好冷好累,還有,肚子好疼,還剩了點,剛才沒出來,現(xiàn)在又想方便了,不好意思開口再要痰盂,盯著那老大媽的床,我也想躺上去休息,管它掛幾瓶鹽水,反正明天早上起來肯定都掛完了。
可我又不是走不動路了,沒事躺著干嘛?
除非是困了。
我靠在椅子上,和奶奶一樣打起瞌睡。
藥店里陸陸續(xù)續(xù)來了很多人,也有掛鹽水的,不過大多掛一瓶,那鹽水滴下來的速度比我的快多了,沒一會就走掉了。
到最后剩的還是我們這幾個。
老大媽已經(jīng)蓋上被子閉上眼睛睡著了,我瞇著眼望著自己的鹽水瓶,奇怪這么一點鹽水怎么還沒滴完。
好想讓它滴快點。
可我不敢動那個調(diào)節(jié)的地方,萬一氣血倒流什么的,我的血被抽上去,那整瓶鹽水都要被染紅了。
快要睡著的時候,我就在想著這種可怕的事情。
心里很平靜。
皮試的疼痛若隱若現(xiàn)的,明天,還有后天都要掛鹽水,我不怕,早點掛完就能早點好了。
到時,就能和妹妹一起玩游戲了。
真好。
不過,我還是想一個人玩,妹妹生病,我沒心情玩,妹妹不生病,我又搶不過她,到底,什么時候才能有自己的房間,自己的電腦呢?
我的眼睛已經(jīng)閉上,那鐘表走動的聲音還在我耳邊響起,規(guī)律而有節(jié)奏的聲音催我入睡,眼前是一片黑暗,但有人從我面前走過,我還是能感覺到,只是不想睜開眼去看清,走過的人到底是誰,醫(yī)生,還是護(hù)士。
都不重要。
我困了,我想要睡覺。
不行,睡不著,肚子疼,還想上廁所,自欺欺人失敗。
“好了,醒醒,兩瓶鹽水掛完,你們可以回家去睡覺了?!弊o(hù)士小姐姐怕我睡著著涼,好心喊我起來。
奶奶先驚醒,伸手抹了一下嘴巴,還沒徹底清醒道:“掛完了?”
“是啊,好了?!弊o(hù)士小姐姐笑著對奶奶說,“別忘了明天和后天?!?p> 我睜開眼,隨口應(yīng)了聲:“嗯?!?p> 這一聲其實應(yīng)得很艱難。
“還想要上廁所嗎?”
“嗯?!?p> “那等一會,我?guī)湍惆厌樝饶玫?,你上廁所也方便一點?!弊o(hù)士小姐姐笑著幫我拔針。
我還是不敢看,拔針不痛,還會一陣輕松,沒有病痛壓身當(dāng)然無所畏懼,可我知道,明天,還要扎針的。
明天之后,還有后天。
有時候,放棄治療會不會是件明智的事情呢?如果生的是一場大病,哪怕用了最貴最好的藥還是無濟(jì)于事,無休無止的化療真的有用嗎?
癌癥,可不是小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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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子練
打白吃是因為那個白chi在墨者測出來是敏感詞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