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鳳驚得抽噎戛止,隨后將茫然的目光投向門窗悄寂的純和殿,透過青紗,乾帝的厲聲斥責(zé)傳入院中:“你看看這些供詞,哪一條能輕饒?!端王,你簡直枉費朕對你的期許教誨!”
宇文鳳聽見“端王”二字,近乎死灰的眸子驀一亮,她飛跑進(jìn)殿,拼力叫著“父皇!父皇……”撲通跪倒在榻前,氣吁吁仰首道:“父皇,兒臣求您不要送走母妃,舅舅犯錯,母妃是無辜的??!父皇,兒臣求您……”她扭頭看著垂首跪立的宇文曌,急切道:“哥哥,母妃要被送出宮了!幫我……”父皇何等看重哥哥,若他開口,母親必能留下。哥哥一定會替母親說情……宇文曌轉(zhuǎn)過頭來,昔日淬滿少年意氣的鳳眸,如今變得晦澀暗淡,憂痛、無望、決絕,雜糅其中。他凝視著心急如焚的妹妹,片刻,回身再次叩首,沉聲道:
“父皇,兒臣求您開恩,免去華表妹隨行北疆之處罰?!?p> 宇文鳳驚愕地瞪大眸子不愿相信地看著他。只見乾帝怒極拍案斥道:“你妹妹好歹還知道替你母親說情,你看看你!先是求從輕判處,又幫白灼華說話,你是朕的皇子,還是白家的外孫?!”說著飛起一只茶盞,在地上摔得粉碎。
宇文曌一動不動,仍繼續(xù)道:“父皇,華表妹一直由譚太妃撫養(yǎng),為人品性您也盡知。白氏犯案與灼華半分干系也無,灼華何辜,要被牽連至北疆?還有外祖母年事已高,如何受得了北疆寒苦?兒臣求您,看在白氏輔佐我大楚皇室多年苦勞上,好歹準(zhǔn)外祖母與灼華免去流刑,回原籍養(yǎng)老,兒臣……愿以一品王爵換父皇恩典!”
乾帝怒極,竟揚(yáng)長一笑,“你當(dāng)朕封的王號,能由著你取舍?端王,朕真是白疼你這些年,你竟說出這般渾話來!高衍!高衍……”
“陛下,”安福臨應(yīng)聲,“高公公尚未回來,您有何吩咐?”
乾帝氣狠狠道:“端王冥頑不靈,頂撞君父,立即著人送回王府,閉門思過,無召不得出!”隨后看一眼宇文鳳,“即日起,清祥公主送往怋甄宮,由睿夫人撫養(yǎng)!”
“父皇!”宇文鳳驚叫一聲,聲音顫抖著,“您為何……”她充滿絕望的雙眸無助地看向哥哥,卻見他漠然回望一眼,隨即叩首下去,輕輕道:
“兒臣領(lǐng)旨?!?p> 宇文鳳心中惶然不知所措,御案后的父皇是陰戾的,哥哥是冷漠的,一想到今后將不能再享母親溫情,對孤獨的恐懼瞬間將她整個籠罩。宇文鳳雙唇微顫,眸中又涌起淚花,試著叫聲“父皇”,乾帝已對安福臨道:
“立即送七殿下去怋甄宮。”
宇文曌看著失措的妹妹被安福臨帶出殿,重新叩首,對乾帝輕聲道:
“父皇,兒臣自當(dāng)領(lǐng)罪。但無論如何,鳳兒在此事中最為無辜可憐。望您看在她年幼失母、無人護(hù)持的份上,莫要遷怒?!?p> “你現(xiàn)在又記起你還有個妹妹了?幸得那孩子不跟你似的,偏心外人!”乾帝余怒未消,斥咄道,“你若還有自知之明,就即刻出宮!……白家人,果然個個兒辜負(fù)朕一片洪恩!”
宇文曌默然叩首,起身離去。殿外夕陽已盡,暮色沉沉,唯余金瓦古柳后一抹斜紅,他獨自走在盡被昏影籠罩的白石宮道上,晚風(fēng)掠過,寂靜無聲。前面是出后庭的內(nèi)右門,他微睱雙眸,看清候在門旁邊的一個人是安福臨。他扯唇輕笑,上前抬手止住安福臨的見禮,眸子淡淡掃過身后幾個匆匆避開的宮人,回首道:
“我已不是大楚最得圣寵的端王了,安公公不必再這般殷勤。白氏已敗,公公自保為上。”
“殿下……殿下言重了,奴才受娘娘一手提攜,豈是那般趨炎附勢之輩?殿下大可放心離宮,有奴才和溪姑姑在,定會拼力維護(hù)七殿下的?!?p> 宇文曌面露悵然,輕嘆道:“你們也不可能無時無刻護(hù)著鳳兒,她必須學(xué)會自己生存?!?p> 他看出安福臨猶有踟躕,也不再多說,正要舉步離去,門內(nèi)已轉(zhuǎn)出宇文鳳。她靜靜凝視著宇文曌,啞聲道:“四皇兄,你不要母妃,連我也不管了么?我現(xiàn)在才知道父皇多傷心!你……居然舍棄母妃,幫著、幫著白灼華求情!難道母妃竟也不如華表姐?!父皇最看重的就是你,你明明可以……倘若咱們一起為母妃求情,母妃就不會走了!母妃……”她聲中帶了哭腔,“我都沒能跟母親好好道別,母親……母親就這么走了!”說完放聲大哭起來。
“安福臨,你回純和殿去罷?!币姲补哌h(yuǎn),宇文曌方沉沉道:“鳳兒,以舅父之罪,母親身為白氏嫡女,怎能不受牽連?!母親被勒令出宮,已是父皇仁慈。難道你想讓母親被打入冷宮么?外祖母年逾古稀卻要前往北疆,母親一向濡慕外祖母,若讓母親選,定也是保全外祖母為上!”
“我不管!母親走了,我怎么辦?!……我只想要母親留下!”
宇文曌看著妹妹泫然之態(tài),心口微痛,語聲和緩道:“鳳兒,你已經(jīng)大了,應(yīng)該學(xué)著自立了。為兄這次出宮,不知何時才能再見。以后為兄無法再護(hù)著你,切不可任性了,你要學(xué)會保護(hù)自己……”
宇文鳳飛快躲開他意欲撫摸自己的手,狠狠道:“你從沒護(hù)著過我!你心里何曾有過我和母親?要走就走好了,我才不稀罕!沒人照顧,我一樣能過得開心!”說到最后,她已經(jīng)飛奔而去,宇文曌怔忡地望著她的背影,心里陣陣鈍痛。從小到大妹妹極少哭過,唯獨今日頻頻落淚,此事對她的打擊,她能禁得住么?
他闔眸輕嘆,緩緩回身邁過朱紅門坎,朝宮門踽踽行去,斜長黝黑的影子迤邐在他身后,宮城上的旌旗獵獵飛揚(yáng),一群暮鴉呼啦啦飛過角樓,殘余的夕紅盡數(shù)散去,一切都陷入夜暮的混沌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