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的夜里,仍是微冷。繡房內室,灰蒙蒙一片。銅鏡上罩著鏡袱,旁邊一座銅色燭臺,上面還插了小半截紅燭,埋在厚墩墩、血滴似的燭淚中。離它不遠便是臥床,櫻色帳簾僅放下半幅,壓在褥子下。枕上的人較之三年前,又長開了些,原先略存的稚氣被年輕女子的端莊完全取代。
她睡得并不安穩(wěn),忽而顰眉,忽而微笑著夢囈些什么。突然,她猛地睜開雙目,坐將起來,緩緩舉手輕觸腮頰,兩頰猶熱。
她似是受了驚,慌忙把手塞回被子里。天色雖早,屋內不甚亮,也能看見那兩片潮紅從她臉上洇染開來。她埋首在被褥中坐了會,忍不住向枕頭下摸索著,抽出一把折扇,徐徐展開。她凝眸,一筆一畫地,從頭到尾又看了遍早已刻在心里的九個字。
窗格透出一片霧光,屋外樹上,雀鳥一聲一遞地叫起來。覺,是再睡不著,沈夢華干脆下床,就著昨夜剩水胡亂擦把臉,又小心揣好折扇,從衣架上隨便取件袍子披了,推門步入院中。
越過珠灰的屋瓦,向東方看去,天際處仍是魚肚白的一片。院內靜悄悄的,只有幾只雀子亂飛一陣,又鉆回檐下,嘰嘰喳喳個不休。沿魚池邊乳白石欄漫無目的地走著,也只能看看池魚,以解煩悶。一頭頭大且肥的錦鯉圍成一個圓,在池子中央轉著游,不時還弄幾個水泡浮上來,玻璃珠子似的眼珠,呆愣愣地轉,瞪著淤泥。
沈夢華很快就看膩了。她焦躁地看著天空。太陽還沒出來,天色尚早,父母都沒起,也不能練箏。練字么——又太暗了些。
“唉……”走幾步,看看樹梢?!鞍Α鞭D了一圈又拐回閨房了。
她低頭看看雙手,指尖處都結了厚厚的繭皮,是她日日不休練箏磨的。進到內室,掀開書箱,里面裝了大半字紙,一張張全寫的歐氏行楷,其中最多的就是那句“斜陽外、寒鴉數點,流水繞孤村”。她對著手里扇面,反復比了幾次,一聲長嘆,喃喃道:“四年……也只得個形似?!?p> 言罷,便合上箱蓋,回身從衣櫥最深處抽出一件衣袍。那是一件用鵝黃湖綢裁制、做工極是精細的衣裳,下擺處,繡娘繡了一片月季,金線勾邊,枝枝展展地延伸開來。愈往上,花愈稀,只綴了幾只大鳳蝶,飛在腰際。
沈夢華輕輕撫著衣襟。雖說表哥最喜合歡,可合歡花季尚遠,二姑家那片月季倒是待開的,近幾日她看得很勤,昨兒落了些雨,估計就在今明兩天了。一定,一定,要在表哥面前——每次都留個好印象。
她今年已滿十七歲。三年來,芳心一直付與了柳明昭。每次去二姑家若碰上,哪怕他就看她一眼,也足以讓她歡喜半日。然而她也只能將一片柔情掩藏起來,深埋心底。自轉過新年,沈氏夫婦開始為她籌措婚事,四處尋了諸多媒婆,專在年輕有為、有意婚配的學子文吏中揀選,擺明了要倚仗夫家,以圖日后提攜沈氏。
沈夢華自然明白婚嫁之事拗不過父母,便將每天探望老太太的時間刻意拖長,只求趁現在尚未出嫁,多與表哥見幾面,將自己長處盡可能展現出來。她成功地每次與柳明昭相見時,都留下了姣好的一面,但她總覺得表哥對自己還是溫吞吞的。
“好了,不必再妄想?!比ザ眉业穆飞希驂羧A告誡自己道,“從一開始,你就明白,這只是一廂情愿,你得不到他的回報?!?p> “是,我知道?!彼蛔∮窒氲?,“可我一次次在他面前中規(guī)中矩,展示的全是我最好的一面……難道在他心里,就沒有我的一絲落腳之地么?”
她開始慌了陣腳,連忙反擊:“自然有。然而……在他心里,你不過一個表妹而已,沒別的……”
掀開車簾,前面已能望見二姑家的門檐了,她忙收拾好紛亂的心緒,心猿意馬地想待會見了表哥,該如何應對。
進到屋里坐上片刻,等老太太小憩醒了,祖孫兩個便往園中閑逛。不出所料,那片月季已然盛開,艷麗奪目。沈夢華心中暗喜,估摸著差不多該回去吃午飯,于是扯了些話故意拖著老太太。她在賭,五成可能是表哥來找人。想到這兒,她嘴角不覺浮出一絲笑意。
她挖空心思地說話,一會兒眺望石徑兩頭,一會兒又瞟瞟日影。為了緩解心情,她一個勁兒地勸自己:“他不會來了。他不會來了?!?p> 果然一心不能二用,滿腦子想的,順嘴兒就溜了出來。
“他不會來了?!?p> “嗯?什么?”老太太迷茫地看著孫女,問道。
沈夢華飛紅了臉,含混支吾著,偶一抬頭,恰見二姑走來。“二姑來了,奶奶?!彼Φ?,“奶奶該用午飯了。”
“夢華,一塊兒來喝碗湯罷?!倍媒邮謹v過老太太。
沈夢華心里飛快地做著抉擇,溫柔笑道:“不了二姑,我吃過了,我在園里坐坐就好。這月季開得真好,我想多看會兒?!?p> “少坐會兒就快回來吧,現在雖說是四月天,中午可也熱上來了。”二姑說著,同老太太一起消失在花葉后。
沈夢華回身,走到一條石凳前坐下。石凳上方被長長的花枝覆蓋著,使得她面龐遮上一層碎影。
表哥是個禮數周全的人,他沒見著我,總不至不理,多少也得問一句。他心里……但凡有我,定會來見一面的。想到此節(jié),沈夢華抿嘴一笑。
她雖是百無聊賴地坐著,仍不死心,愈發(fā)挺直了腰板,不時滿目期許地四顧。太陽又往西移了移,陽光照在她的裙裾上,朵朵精刺細繡的月季微微閃了金光,堆在她腳下。蜂蝶紛飛在她身旁,時間緩緩流逝,她心里只剩下一個字:等,一定要等。
卻說柳明昭,他最近上提一級,不似從前繁忙,中午也不必急急忙忙地來回趕。到家后,母親,外祖母都已坐好。三人平平和和地吃了會兒飯,柳明昭習慣性地往窗下條凳上一掃,問:
“母親,夢華呢?”
“哦,在院子里,說是賞月季呢?!?p> 柳明昭低頭喝了兩口湯,記起好友的囑托,無奈只得問道:“母親,舅父……是不是打算給夢華說親了?”
老太太把頭從飯碗上抬起來,饒有興趣地看著外孫。二姑道:“是啊?!?p> 柳明昭躊躇片刻,說:“您還記得文錦吧?我的那個同門及同僚,魏文錦。文錦的意思呢,是托我——唉,他……他想娶夢華?!?p> 老太太繼續(xù)吃飯,臉上依稀有些失望。二姑倒是很稀奇地問:“啊?文錦么?”
“嗯。就是那年正月里,我不是生了一場病嗎,這兩人碰了一面。據文錦說,就是因為那一面,便對夢華中意了?!彼櫭嫉溃拔业囊馑际且灰婄娗檫@個東西,總不那么可靠,通常是單相思。”
老太太竟笑了:“你倒是明白?!?p> “既然文錦有這個意思……”二姑忖度著,“昭兒你與他素來投契,又知根底,倒也可以幫他一把。不妨找個機會探探夢華的意思,若有意,為娘再去跟你舅舅說?!?p> “母親……說實在的,文錦跟夢華不般配。我還是想個法子讓文錦死心好了?!彼韧曜詈笠豢跍p揩唇角,“母親,今天晚上我跟文錦約好了,就不回來吃了?!?p> “行,你去吧?!?p> 柳明昭吃完飯走后不久,沈夢華從園子里回來進了屋。她因為沒等到柳明昭,心里亂得很,胡亂應著陪外祖母、二姑聊了幾句,便托辭離去。晚上柳明昭果真沒回家吃,母女兩個一人喝了碗濃濃的粥,依了沈夢華的法子,擱上些鮮槐花吊味。
老太太自沈夢華走后似乎一直有心事,吃起飯來也心不在焉的,望望夕陽褪后的天空,又看看劈啵作響的燈花。
“碧瑤啊,媽有話兒跟你說?!彼底缘嗔吭偃?,又加上一句:“事關夢華和昭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