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日后的上午,丫環(huán)來報,有客來訪陵姑娘。
楊蘭陵正坐在妝鏡前有一下沒一下地梳頭,聞言手下微頓,望向鏡中意興疏懶的面影。一旁王奶奶見狀,無言輕嘆,上前接過玉梳,一面為她梳理,一面向丫環(huán)道:“先生梳妝未畢,先請到樓下用茶侍候著。”她在楊蘭陵十五那年進到坊中,只照顧楊蘭陵一人,雖年老,卻極曉世事變通,最是穩(wěn)妥,頗得楊蘭陵信賴,此刻只消一眼,便猜出了楊蘭陵心思,遂緩緩道:“先生若是倦乏,老身大可去回了;但這位既然這個時辰來訪,必定不曉清心街一帶規(guī)矩,不知姑娘們都是午時方起,想來是慕先生之名初次踏坊,先生還是委屈一刻,見一面,說幾句話打發(fā)走便是了。”
“奶奶言重了。來者便是客,我又有什么好委屈的?!睏钐m陵靜靜說著,待老人輕松綰起一個懶妝髻,便拂衣起身,取過衣架上碧蘭外裳,隨手披好,垂眸道:“請進來罷?!?p> 丫環(huán)陪著一人上來,領(lǐng)進屋內(nèi)道一聲“先生,客人到了”,便轉(zhuǎn)身退出去輕輕將門關(guān)上。楊蘭陵淡淡抬眸,卻是一怔,只覺面善,愣了一刻,楊蘭陵才想起這人正是前幾日壽宴回城時,莊外無意瞥見的那位羞赧青年。她微微一笑,斂袖落座,舉止閑淡地取茶倒水,看著碧青的茶水傾入茶海,安然道:“公子請坐。不知如何稱呼?”
“鄙姓范……名景原。我……”范景原遲疑片刻,欠身接過楊蘭陵遞來的茶盞,決意道:“我曾有幸見過先生兩次,先生可還記得三月初五,傅老太君壽筵?先生請到前面見老太君時,小生也在?!?p> “是我忘了,怪道覺得公子面善。細細回想,臨登車時也見到公子來著?!睏钐m陵啜一口茶漫不經(jīng)心地說著,輕挑眉睫,一雙斜飛入鬢角的清秀明眸若即若離,飄渺有如曉霧,看得范景原心頭猛跳,耳后發(fā)燙,他忙靜心收神,微嗅茶香,低頭輕抿。楊蘭陵若有所思看他一眼,覺得此人挺有意思——但也僅限于此。她向來不主動攀談,任憑狎客自獻殷勤,今日亦不打算例外,遂不再言語,屋內(nèi)便呈兩人對坐默默飲茶之勢。
時間一久,楊蘭陵終于覺到些不自在,忍不住抬眸望去,卻見他只低眉靜坐,注視著手中依依裊裊的茶煙,分外有種君子端方的氣度。楊蘭陵不由失神,莫名生出一個念頭:“如匪君子,怕不就是這般模樣罷?”
胡思之際,范景原忽將茶盞輕輕放到桌上,她飛快移走目光,瞥見他從懷里掏出一張折得方方正正的字紙,定定望過來,鄭重問:
“楊姑娘舊名可是清菱?”
她著實一驚,四眸相對,彼此倒都是坦坦蕩蕩的?!笆恰!?p> “令兄可是長您四歲,尊諱——懷朔么?”他實在不想說出來,又不愿她念念不忘……或許她根本沒有記掛家人?無論誰被父母所賣,恐怕都會記恨一輩子罷?難不成是我一廂情愿?——也好,若她真的不念家人,不念親情,干脆死了這條心。
乍聞哥哥的名字,楊蘭陵心中陡然冰涼,陣陣寒意飛速蔓延到四肢,渾身都僵了,“尊……諱?”她囁嚅著,面色青白。
“家父乃河橋鄉(xiāng)里正,掌管鄉(xiāng)里戶籍薄記,錯不了。令兄是太和十八年二月初七沒了的。傷寒,沒救過來。”他看看手里的字紙,盡力讓聲音平靜,“在那之前兩天,先是令先尊,也是傷寒,還有令弟令妹……前后腳?!彼ы?,目光含著深深的同情和傷慟,“那年傷寒,死了很多人。傅師兄的祖父……就是東柳學(xué)堂的老夫子,便沒能躲過,家母……也在其中。請姑娘節(jié)哀順變罷?!?p> 范景原略帶不忍地將字紙推過去,“你還有個小弟,令慈帶著他已改嫁別門。你母親嫁過去沒多久,就跟了那家遷到南邊不知何處去了。”
楊蘭陵緩緩伸手,把字紙抖抖地拿在手中,不知誰抄下來的鄉(xiāng)志,字跡格外端正:“……太和十八年,共一百一十九人死于傷寒……楊大業(yè),楊懷朔,楊懷安,楊清荷……楊洪氏攜子楊懷思改嫁劉門……”她眼前瞬間漫起一片濕霧,朦朧中埋藏心底已久的記憶依依浮現(xiàn)。
當(dāng)時家境貧寒,常饑飽不定,哥哥仍是勤奮讀書,永遠開朗、充滿希望。偶爾學(xué)堂先生獎賞的點心,他都不舍得吃,帶回來偷偷塞給自己。哥哥總會說起他的志向,“菱花兒,哥哥一定會進城考個進士回來,到時你想吃哪家點心,哥哥都給你買,不用麻煩先生了!”這是他常說的話。而自己,身為次女,弟弟只小一歲,在父不親母不疼的家里,自然把兄長許下的諾言珍藏于心,期待日后實現(xiàn)。直到有一天母親又生下個弟弟,他們坐在堂屋,一字不落地聽見父母在里間如何商議,最終決定“就菱花兒好了,不大不小,唱起來也不難聽”。那晚哥哥頭一次哭起來,摟著她死命不撒手,卻被父親打了一掌,訓(xùn)道:“賣到樂坊里,風(fēng)頭大著呢,你懂什么!”就這樣,自己次日一早被父親帶出家門,哥哥一路牽著她,村口分手時,一遍遍叮囑:
“……菱花兒,你要等著,阿兄一定會把你接回家的,你等著啊……”哥哥信誓旦旦的聲音仿佛猶在,她心里卻是明白地知道:我已經(jīng)沒有家了。
“實在抱歉,楊姑娘,我原不打算告訴你,怕你難過……但你也不想蒙在鼓里罷?”
一個個蠅頭小字重了影,模糊起來。淚珠滑落,滾在紙上,一滴,又是一滴,洇開去。楊蘭陵雙手瑟瑟,痙攣般攥住字紙,身子漸漸委下去,俯到了桌上輕顫不已,滿屋僅余她低低的嗚咽聲。范景原坐在對面,勸也不是,不勸也不是,目光游走,終定在窗格上,糊著軟煙青羅的綺窗被日光照得發(fā)白,投下一塊塊金影,很是刺眼。
“先生,先生,您沒事兒吧?”門外丫環(huán)本是來送點心的,聽得異動,又不好進,只得隔了門問。
楊蘭陵撐起身子,抽噎幾下,扯出羅巾,卻發(fā)現(xiàn)早已濕透。面前遞來一塊淡青色的手帕,她看一眼范景原,默默接過,在臉上輕點一二,深吸一口氣,努力平復(fù)心情,揚聲道:“沒事。送進來罷。”整整衣襟,端正坐好。
丫環(huán)放下一只琉璃花盤,隨又慌慌張張地掩門退下,楊蘭陵緩緩摩挲著那塊手帕,音色低啞,示意道:“公子隨便用點,也算我盡了地主之誼。恕我,先失陪一下。”
范景原不忍拂了她的意,隨手揀起一塊,楊蘭陵離座,繞過屏風(fēng),鎖鑰聲起,想是找什么東西。他嚼著甜膩的點心,禁不住一再回想方才楊蘭陵望向自己那一眼,莫名想道:原來她沒用脂粉,幸好幸好,不然哭起來必定花了妝容,不好收拾……便見楊蘭陵捧著一只絹包回轉(zhuǎn),雙眼猶朦朧含淚,眼角泛紅,啞聲道:
“清菱多謝公子告知家人音訊,感激不盡……另有兩件事要求公子……”說著將絹包推過去,“這包里是我這幾年的積蓄,煩請公子帶回去,代我修繕一下我家墳頭。再就是……”她脖頸微垂,“我……平時也不好出城的……清明時候,麻煩您找個由頭,就說唱戲,接我出去,我……想給阿爹他們上一次墳。如此,就是大恩難報了,不知您……方不方便……”
“楊小姐一片孝心,景原自當(dāng)成全?!狈毒霸f完便取過絹包,小心收好,卻見楊蘭陵隨之起身,望著自己拜下來,忙上前扶住,鄭重道:“你我敘起來都是同鄉(xiāng),無需如此多禮,請姑娘放心,靜候音信便是。”言罷撤手,微作一揖,“叨擾了這半日,我先告辭了。”
“公子慢走?!睏钐m陵意欲相送,又被攔下,遂看著他斂眸一笑,轉(zhuǎn)身下樓。
當(dāng)晚,待楊蘭陵送走最后一名客,街上早已報了二更,其余樂伎盡數(shù)歇下,獨剩她一人,華冠錦裳,在灑滿月影的前庭廊下靜靜佇立,久久不動。身后響起輕輕的腳步聲,她微側(cè)首,后退一步,頷首見禮道:“姨娘,這么晚了,快些睡罷?!?p> 方娘姨緩緩走到她身前,輕笑搖頭,轉(zhuǎn)眸望一陣彎月,輕聲道:“聽說今日上午來了一位客?!?p> “是?!?p> “聽說……有點不痛快。”
楊蘭陵沉默下去,半晌飄聲道:“是同鄉(xiāng)……特意來告知我家里……父母、兄弟,……什么人都沒了?!?p> 方娘姨驚愕回眸,月光淡薄,映上楊蘭陵的側(cè)頰,她半身立在回廊陰影中,面龐半明半暗,看不出什么表情。方娘姨呆了半刻,方嘆息道:“風(fēng)月場里人,從沒什么孝期喪儀,一旦賣身,生死都是鴇母的人,便是生身父母暴死,也不能收殮,妝容都不得減半分地繼續(xù)待客,何況你這早已作古不知多少年的?唉……姨娘知你心里難過,且先忍忍,等姨娘找個時機,悄悄讓你設(shè)祭,祭拜一番,也就是了。”
“我拜托了范公子?!睏钐m陵微頓,靜靜回眸,看著方娘姨,“范公子已經(jīng)應(yīng)許,帶我回去看一眼?!?p> 方娘姨眼睫一跳,不知該說什么,哽了半天,半含憂心半含埋怨,道:“這位范公子也是初次見面罷,你就冒冒失失約下這等大事,何不先跟娘姨商量一番?且不說倘若走漏風(fēng)聲讓三娘知道,單這范公子尚不知底里,你父兄墳塋想必都在荒郊,萬一……你敢是忘了蔡世文那樁事?”
“姨娘,我心里有數(shù)。好歹在清心街盤桓四年,識人千面,看人的眼光我還是有的。范公子,他……不是尋常那等風(fēng)流人物。”
方娘姨憂慮地來回踱著,待她立定,沉吟說道:“你……今年也該十八了?”
“過了清明,就十八了。”楊蘭陵語聲幽幽。
“樂伎這行當(dāng),十八九歲是最好的時候,畢竟可以打著才貌雙全的名頭。一旦過了這個坎兒,來客多銳減一半,你不見清心街上但凡有些名氣的,不過二十便擇定依托?蘭陵,姨娘知你心高,但不能不為將來考慮……”
“姨娘,我不想嫁人?!睏钐m陵聲色決然,“若將終身托付給一個紈绔貴子,跟沒出清心街有什么兩樣?我寧肯就這樣,順其自然地消寂下去。”
“蘭陵……”方娘姨語氣重重地接著道,“你聽姨娘把話說完。三娘這些年一來忌憚你,二來奇貨可居,你才如此順風(fēng)順水,可誰能擔(dān)保日后怎樣?姨娘知你心高,但多留意些也未嘗不可,凡事都給自己留條后路,遇上個有情有義的,就嫁了罷?!彼分鴹钐m陵的雙眸,“你素來聰明,姨娘說的,可明白?”
“蘭陵明白?!蹦锹曇艋芈曀频仨懥艘幌拢傅芈浠氐胶谀恢?。楊蘭陵雙手緊握,手中是那塊淡青色的絲帕,輕薄綿軟,更有一絲若有若無的清香,殷殷旋繞在她袖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