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第一場雪來了,輕得像煙,但一夜過后,積雪已經(jīng)沒過腳踝,深的地方快要到了膝蓋。本是曼妙的景致,忽而有些惱人了。
古揚踏上了回程的路,與步彩樓一人一馬,奔騰蒼茫雪地。雖然不在碧洛城,但其間發(fā)生的事情古揚都已知曉,迎接自己的無疑是個爛攤子。
碧洛城有一家名叫“霧里青云”的酒樓,不像魚龍混雜的三生酒館,此地乃是碧洛城最高檔的酒樓,客人無不是大富大貴之人。
掌刑司主司韓鑄,五十多歲,是一個外形頗為“油膩”的人,大腹便便、一身是肉,約有三層下巴,走起路來手臂只能在身后晃。
面上雖像一位富商,實際上韓鑄不僅是一位實權(quán)人物,還以鐵腕著稱,此人把持掌刑司近二十年,正洛國紀(jì)法、懲禍亂綱常,深得牧青主器重。
韓鑄喝了一杯又一杯茶,他這樣的肚子都覺得快撐不住了,可等的人卻遲遲不現(xiàn)身,換做平時,韓鑄怕是早就按捺不住了,甚至根本不會出現(xiàn)在這里。
說來蹊蹺,這幾日掌刑司接連不斷接到舉告書信,有人告發(fā)青骨堂欺瞞王上,有人說青衿謀士私通外謀,更有甚者,說有人蠱惑翎王之子,要行危及王上之事。
最讓韓鑄驚詫的是,昨日的那封舉告書信,蓋的赫然是六合司的正印。只這一封便讓此事變了味道,韓鑄猜料無非兩種可能,或是從前的舉告皆是混淆視聽,是六合司要行奸詭之事,或是此中之事皆為不虛,連六合司也有據(jù)在手。
而韓鑄此時出現(xiàn)在這里,最重要的原因只有他自己心里明白,對于這位六合司主,朝野上下無不好奇。半月之前,一道王命昭然天下,洛國九司之外,建六合司。
其他人或許不會深想,但“在司”之人各個思慮紛繁,新建一司比裁撤一司更令人警覺,雖然人們都知道六合司只是亂世的短暫產(chǎn)物,但誰都無法丈量這“短暫”的長度。更奇的是,這六合司主不必上朝奏章,入職半月,朝野竟是無人見過其本尊。
所以,韓鑄才寧愿等下去。
解裘撣落雪花,古揚終于出現(xiàn)在韓鑄面前,“韓大人久等了。”
“等風(fēng)一身塵、等月酒更醇,既然值得一等,古主司便無需客套了?!?p> 二人靠窗坐下,小爐上正煮著一壺茶,非韓鑄之前所飲,“聞古主司亦是喜茶之人,可知此為何茗?”
“氣味而言,猜料不一,可容在下略品?”
“請?!?p> 古揚輕抿一口,立時道:“西陵春,天下最好的春茶,迎東天第一抹光而采,差之分毫味道大改。相傳此茶千人同采,但一春產(chǎn)量仍不過十斤,韓大人絕等雅致。”
有一種酒叫西陵少主,釀料與西陵春來自同一個叫做西陵鎮(zhèn)的地方,西陵少主雖也是好酒中的好酒,但其價值完全不能與西陵春相比,不夸張地說,此茶相當(dāng)于酒中的“仙醉六絕”。
古揚焉能不提前了解一下韓鑄,此人可謂把“寧缺毋濫”做到極致,他對外物需求不多,但所用必為世之絕品。今時得見,果然不虛。
而且這韓鑄還是一個相當(dāng)風(fēng)雅的人,作得一手好詩,也懂音律樂器,與碧洛城中許多雅士都有交情,也是時常光顧文通苑的人。
韓鑄聞言,點頭而笑,這一壺西陵春何嘗不是一種試探,如果對方能解其一二,甚至是同道中人,接下來的談話也當(dāng)快意許多。
“古大人見識廣博,實想與你聊聊這茶詩琴棋之事,不瞞你說,我還是頭一次在這樣的地方談那些繁冗的公務(wù)?!?p> 古揚笑道:“茶詩琴棋、風(fēng)花雪月總不會棘手,你我可敘時多,今日約見大人,乃為遙公子之事?!?p> 一旦談及公事,韓鑄立時幾分肅然,不過他的臉上無有波瀾,“具體而言呢?”
“遙公子攔驤將軍馬車,擺明是想與驤府產(chǎn)生關(guān)聯(lián),甚至加入禁軍。我洛國機構(gòu)龐大,大有遙公子用武之地,惟獨不能是禁軍?!?p> “為何?”
“遙公子身份尷尬,再無絲毫業(yè)績建樹的基礎(chǔ)上直接加入禁軍,讓人不得不懷疑他的真正意圖?!?p> 韓鑄喝了一口茶,雙目微微瞇動,卻是不曾言語。
“禁軍關(guān)乎王室安危,禁軍穩(wěn)則王城穩(wěn),遙公子以已逝翎王之子的身份,加入不容絲毫動蕩的禁軍,王上會怎么想?又置驤將軍于何地?”
韓鑄神色愈重,“古大人之意呢?直接審那遙公子?”
他萬沒想到,古揚竟真的點起頭來,“此事與王上、驤將軍都要有個交代,許多不能涉足之事,掌刑司可行,遙公子此舉究竟是個人意氣還是有人指使,馬虎不得。”
“有人指使?”
“如果此事有人指使,便意味著遙公子有辦法更進一步,大廈傾危始于蛀蟲,不可放松一念。”
韓鑄微微點頭,“此事掌刑司會徹查,任何殃及洛國的蛛絲馬跡,絕對不能放過。只是凡事都有真相,韓某倒也有幾分眼力識得出是不是有人在故意制造假象?!?p> 古揚雙目一凝,旋即笑道:“還有一事想咨詢大人,青骨堂有沒有審案的權(quán)力?”
“當(dāng)然沒有,青骨堂只是王上的貼身護衛(wèi)。”
“不瞞大人,約在一年前青骨堂曾查過我的來歷,而且頗有依據(jù),但如果沒猜錯的話,此事一直被青骨堂捂著,從未昭之王前,也希望掌刑司留意此事?!?p> 韓鑄一臉疑惑,“如果古大人的來歷清白如雪,青骨堂還有什么東西可藏呢?”
古揚笑道:“我也好奇得緊,想知道他們查到了什么,況且也沒有比欺瞞王上更該值得重視的事吧?!?p> 韓鑄目光微動,雖是初見,寥寥幾語,已然足以讓他對此人有所判斷,韓鑄似乎明白為何會有一個六合司了。
……
掌刑司行事雷厲且手段多樣,當(dāng)夜便將牧遙從驤府帶到掌刑司。
在掌刑司面前,牧遙的反應(yīng)和心理完全不夠看,甚至沒有想過掌刑司會找到自己。很快,伏炆也被帶到了掌刑司。
相較之下,伏燁的麻煩更大。
當(dāng)一紙案底呈到牧青主面前時,他露出鮮有的憤怒,不得不說,那上面對古揚的闡述足夠深刻,甚至警醒。
壞就壞在,它出現(xiàn)的太晚了,需要時藏著掖著,不需要時卻真相大白。古揚是他剛剛昭之天下的六合司主司,顯然是彰之朝堂此為可信任的人。況且現(xiàn)今東西局勢由穩(wěn)而變,當(dāng)初對古揚的種種質(zhì)疑,今時已不可同語。
所以,這封案底,即便牧青主從中得知秘密,此時看來也唯有兩個字,填堵。
問題很快便回到了核心之所在,牧青主不由在想,那時伏燁在想什么?蕭笙竹的供狀怎會停滯于青骨堂?
三日后的深夜,西堯晴引著古揚,回到了三生園。
廳內(nèi)只有西堯姬一人。
“此番遙兒免于刑難,多賴古主司奔走,這份恩情西煞宮記下了?!?p> 古揚明顯覺得西堯姬夸放其詞,自己在其中究竟起了什么作用,西堯姬就算不全知,也上不到西煞宮恩情這等高度,“遙公子意欲進入禁軍,宮主是如何想法?任其而為嗎?”
西堯姬道:“江湖之事我通一二,朝堂之中我無一事可以看穿,遙兒年輕恣意,希望古主司此后多多擔(dān)待?!?p> “遙公子想在朝堂施展拳腳,古某愿意一助,但事有可為不可為,宮主若信得在下,還望多多規(guī)勸遙公子?!?p> 西堯姬面露些許無奈,“并非不想規(guī)勸,只是相比他背后的人,我的話實是輕如煙塵,古主司未來必是朝野的權(quán)勢人物,遙兒前路只能多多仰仗你了?!?p> 就在這時,只聽嘭的一聲,屋內(nèi)被撞開了。
牧遙蘊著無匹的憤怒,大步流星走了進來,他猛然探出手掌,直指古揚!
“遙兒!你干什么!”
“古揚,你如此針對伏氏,是何居心!”
古揚微微垂目,看也不看牧遙,“沒有什么居心,我就是想讓他們死?!?p> 聽聞此言,西堯姬立時一臉驚詫看著古揚,牧遙更是怒不可遏,“你這等陰謀詭計,早晚誅人害己!”
“不!此間沒有陰謀詭計,伏燁私藏供狀、伏炆涉亂禁軍,他們是光明正大的死。”
牧遙怒道:“伏氏獨此二子,你若有一絲仁仁之心,怎能如此狠心決絕!”
古揚笑了出來,“怎么?遙公子還擔(dān)心起伏氏斷后了?這天下動蕩,每天每夜無數(shù)人死去,你要如何施展你的悲憫之心?”
鏘!利刃出鞘!
西堯姬慌步攔在牧遙身前,又轉(zhuǎn)頭望著古揚,期望他不要再言。
“伏炆蠱惑于我,他是該死之人,但伏燁揪出你底細(xì),乃是大功一件,是你不知處境!”
古揚卻搖頭,“你說反了,伏炆還有一線生機,但伏燁,必須死!”
“古揚,你真的以為我與禁軍無緣了嗎?你還不知道你離洛國的中樞有多遠吧!”
古揚微微瞇目,“你對雷布驤承諾了什么?”
牧遙凌然而笑,“你以為你一切都知道,其實你也不過活得像一枚棋子,有些事情,你永遠都會不知道!”
“遙兒!你這是干什么呀!”
“他吞我父王之令又如此蛇蝎之心,我會讓他付出代價!古揚,你從未對我說過一句真話,你一定會后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