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籠寒水月籠沙,夜泊秦淮近酒家。
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后庭花。
——〈唐〉杜牧
夜色厚重,舍姬斜臥在美人塌上雙眼微闔,手中握著一柄做工精細,上繡著一位撐紅傘紅衣女子的絹面團扇。
扇上女子回眸一笑,然后這空白的扇面上竟開出了大片大片的紅梅,像是被血滋養(yǎng)了一般。好看是好看,就是有些血腥了。
院中的桃花樹花開壓彎了枝頭,紛紛揚揚的落下,粉色的花瓣覆在舍姬的眼睛上,癢癢的。
她放下團扇,兩根纖細勻稱白皙的手指輕捻住這調(diào)皮的花瓣,笑了笑,唇畔有一個淺淺的梨渦,好似能把人吸進去一般蠱惑。
“看來是有客人來了。”
舍姬輕啟紅唇,宛如玉佩碰撞般清脆的聲音泄出,不知撩動了誰的心弦。
隨意的將花瓣拋至空中,再看團扇,依舊是一個撐著紅傘的紅衣女子背影,剛才的回眸一笑和滿面血梅都仿若成了幻覺。
咚!咚!咚!
舍姬的目光移到不遠處的大門上,嘴角弧度更甚,卻并未立即起身。
咚!咚!咚!
那人也很有毅力的敲著,只是這聲音倒是有些越來越弱了。
在第十次響起敲門聲的時候,舍姬方才懶懶的從美人塌上起身,一身的花瓣也隨之掉落在地,叫舍姬覺得好不可惜。
也不知是誰,往日只見過從正門前來的客人,這敲響后院之門的,今兒,倒是第一個。
舍姬眼中趣味更濃。
緩緩打開大門,門外并無一人。再仔細一看,一人趴在門檻下方,黑漆漆的眼睛正定定的看著她。
這人頭發(fā)凌亂,幾只簪子松松垮垮的斜在發(fā)間,看著色澤倒是極好,做工也不差。
眉目看起來也甚是動人,只可惜這張讓無數(shù)男人趨之若鶩的俏臉蛋上現(xiàn)今滿是灰塵血污和汗水,混雜在一起,著實是看不得。再加上這一身的血,怕是尋常人還以為是從尸體堆里爬出來的。
舍姬語氣驚恐道:“姑娘,這深更半夜,姑娘一襲紅裙,滿面血,著實是嚇壞小女子了?!?p> 她雖這么說,但那張美艷得像是妖物的臉上可沒有半分驚恐,倒是添了幾分趣味盎然。
趴在地上的女子咬著牙廢了好大的勁才扶著門顫抖的站了起來,她的膝上還插著一只羽箭,漆黑的箭頭上鮮血一滴一滴的淌下,看得舍姬直皺眉。
“請問……請問,這里是舍欲樓嗎?”女子的聲音有氣無力的,但吐字還是清晰的。
舍姬笑著點點頭。
呼!
女子沉沉的吐出口中的濁氣,剛才她還在逃命,但不知為何腦海中突然響起一個聲音讓她來舍欲樓,接著她被羽箭刺中倒在了這門前,卻誤打誤撞的碰對了。
“進來吧,這地方,他們找不來的?!?p> 舍姬友好一笑讓了路,雖然有些遲疑,但女子也已經(jīng)沒有更好的選擇,便只好邁步而進。
她一眼就看見了院中那棵不知長了幾千年的桃花樹,她從未見過如此粗大的桃花樹,大概都快成精了吧。
吱呀。
關(guān)上厚重的大門,門外一地的鮮血消失,仿佛從未出現(xiàn)。
看見女子頓在原地目光在桃花樹上流連,舍姬的眸子里閃過些許深意。
“姑娘,我們進屋聊?!?p> “好,好的?!?p> 大概是覺得這樣盯著別人家的東西不太好,又或許是覺得舍姬這雙桃花眼實在是太美,比她見過的任何一雙眼都要生得美,好似能看透她心中所想,所以她的聲音細若蚊蠅。
舍姬帶著她進了接待客人的房間,這里熏著上好的檀香,讓人聞之再激動難平的心緒也安定了下來。
“過來坐?!?p> 舍姬熱情的招待著這位從后門進來的客人,她先是給女子拔了羽箭處理了傷口后,這才施施然的走到屏風(fēng)后沏起了茶。
“姑娘,謝謝你?!迸拥穆曇艉苁撬粏?,像是剛剛大喊大叫過,用嗓過度所致,不過她還是忍著喉嚨刺痛,溫言軟語的說:“我叫牡丹?!?p> 舍姬一邊打開一個個古樸的罐子,用白玉勺將里面的東西放入茶壺中,一邊說:“牡丹?可是秦淮艷香樓的花魁牡丹姑娘?”
牡丹譏笑一聲,“什么花魁,不過是個地位低賤的歌女罷了?!?p> 小灶上的水煮沸了,舍姬用團扇輕輕的扇了扇,那扇面上的女人仿佛受不了這水汽蒸騰,回頭瞪了她一眼,舍姬卻是漫不經(jīng)心一笑了之。
將溫度適宜的迷迭水添至紫砂壺中,香氣四溢,既有茶的清香,又有些別樣的說不出的氣味。
舍姬蓮步輕移,給牡丹倒了杯茶水,放下茶壺這才笑道:“牡丹姑娘賣藝不賣身,何必如此輕賤自己。若有朝一日遇上個心意相通趣味相投之人,將你贖出這煙花風(fēng)月之地,郎情妾意豈不美哉?”
牡丹喝了口茶,刺痛的嗓子得到了緩解,她一直因為疼痛而蹙著的眉舒展開,但聽了舍姬這番話,那眷煙眉又蹙了起來。
不知想到了什么,淚水竟也盈盈的落下。
舍姬在心里默默道:好一幅我見猶憐的美人圖,難怪會招惹出這么多是非了。
美貌,從來都是女子的利器,但過分美貌又無后臺,那便是女子的噩夢了。
像這位牡丹,該就是后一種。
果不其然,傷心了一回,牡丹便開口,語氣甚是悲傷。
“姑娘有所不知,再也不會有這樣一個人了,更何況,更何況……”
牡丹眼中的淚水更甚,后面的話她也說出不口了,實在是太過屈辱。
舍姬聽多了故事,此時倒也不著急,她只是有意無意的撫摸著自己左手上的尾戒,這是一枚暗紅色的戒指,要說精美壓根看不出有何特異的花紋,左右不過一圈打磨得光滑的普通玉石罷了,但舍姬對它很是上心。
所以啊,人是很奇怪的生物,有時候喜歡的不一定是最好的,反倒是旁人不喜自己卻看得順眼的。
“姑娘,我,我想要一柄紅骨傘。”
她終于還是說出來了。
在此前的十余年里她壓根不知道有這么個地方,但就在那一剎那,她知道了關(guān)于這里的一切,雖然疑惑,但終究抱著瞎貓碰上死耗子的心態(tài)說了出來。
“哦?”舍姬桃花眼微挑,尋了個舒服的姿勢以手撐頭斜臥著。
她笑道:“來,說說,你的故事。”
她的聲音仿佛帶著蠱惑,那些無法同旁人言語的事就這么一字不差慢慢編成一幅愛恨交織的畫卷。
林奚月
【泊秦淮】譯文: 迷離月色和輕煙籠罩寒水和白沙,夜晚船泊在秦淮靠近岸上的酒家。賣唱的歌女不懂什么叫亡國之恨,隔著江水仍在高唱著玉樹后庭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