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孟蘭節(jié))
時值七月十五,解夏日。
汴京城,界身巷,齊云樓。
五娘與墨明、棋妙正閑坐在后院涼棚下納涼,涼棚上郁郁蔥蔥的藤蔓,取自姑瑤山上的若木神樹,一年四季蒼翠欲滴,棚內(nèi)更是清爽怡人。
五娘熬制了香薷飲、荔枝膏,早先用冰塊鎮(zhèn)了,適才恰好有一盤賣的貨郎路過齊云樓門口,棋妙趕忙跑出去,又與那貨郎買了些櫻桃煎、嘉慶子、獅子糖、巴欖子、林檎干等果子零嘴,就著冰鎮(zhèn)的糖水飲子一同食用,倒也是至味清歡、人間值得。
墨明近日手不釋卷地研讀《抱樸子》一書,倒是頗有心得,便對五娘和棋妙道:“晉人葛洪所著之《抱樸子》真乃奇書矣!《內(nèi)篇》中寫的這些神仙吐納符篆勉治之術(shù),雖不盡然,但他以區(qū)區(qū)凡人之心,竟能悟得我道家玄妙至如此境界,真真是難得!”
五娘歪躺在藤椅上,微微點(diǎn)頭道:“此人不僅悟道有成,還精通儒家學(xué)說,他在《外篇》中論人間得失,譏刺世俗,講治民之法;評世事臧否,主張藏器待時,克己思君;論諫君主任賢能,愛民節(jié)欲,獨(dú)掌權(quán)柄;又論超俗出世,修身著書等,可謂是詞旨辨博,饒有名理??!”
棋妙此時已吃飽喝足,顯出本相蜷縮在五娘身側(cè),小狐貍摸了摸圓滾滾的肚子,好奇道:“哎,什么書竟這么神?給我看看!”說完,便跳到案上,舔了舔爪子,一本正經(jīng)地翻閱起來。
不一會兒,小狐貍開始嚷嚷:“哎喲,不行不行,這密密麻麻的字兒看得我腦仁疼??床涣耍瘜嵖床涣??!?p> 五娘攬過小狐貍抱在懷里,撫了撫她的頭,道:“昔者倉頡作書而天雨栗,鬼夜哭,你可知何故?”
小狐貍懵懵懂懂地?fù)u了搖頭。
墨明想了想,道:“造化不能藏其密,故天雨栗;靈怪不能遁其形,故鬼夜哭?!?p> “正是如此呢!”五娘點(diǎn)頭贊賞道。說著又低頭對著小狐貍道:“你呀,不要一天到晚只知道瞎混,該像墨明那樣多讀點(diǎn)書,對你悟道修行可是大有益處?!?p> 小狐貍嘿嘿笑道:“這字啊,真真是跟我沒有緣法!”說完,她好似突然想起什么,匆匆道:“哎呀,差點(diǎn)給忘記了,今兒緋綠社在桑家瓦子有演出。這個戲班子近來在汴京城里可是紅透半邊天了,聽說戲班中有個角兒,那張臉真是扮什么像什么,宛若天生。不說了,我得早些去瓦舍里占個靠前的好位置才行?!?p> 說罷,小狐貍便匆匆往外跑去。
“叮鈴鈴——叮鈴鈴——”,小狐貍一蹦一跳,響起一陣清脆的鈴鐺聲。
五娘聽到這鈴鐺聲,扭頭一看,原來是小狐貍前爪上戴著一個鈴鐺。
那鈴鐺制式簡約古樸,上面篆刻著昆侖特有的祥云圖案,看著倒是有些眼熟,應(yīng)是上古之物,眼神一閃,忙問道:“棋妙,你爪子上的鈴鐺,哪兒來的?”
“昨日跟墨明一起在巢云閣盤點(diǎn)時發(fā)現(xiàn)的,我瞧著喜歡,便戴了。掌柜的,我先去了?!毙『傊比タ磻?,說完這句話時,便一溜煙不見了蹤跡。
小狐貍出了界身巷,便沿著潘樓街往南一路奔去,桑家瓦子便在這街南之處。
瓦子的北面不遠(yuǎn)處是中瓦,緊挨著它的是里瓦。這幾家瓦子里約有五十個大小不等的勾欄。若論規(guī)模,在這些勾欄中,以中瓦子的蓮花棚勾欄和牡丹棚勾欄、里瓦子的夜叉棚勾欄、象鵬勾欄為大,都可容納數(shù)千人。
此前有著名藝人丁仙現(xiàn)、王團(tuán)子、張七圣等人常在這些勾欄中演出。如今是汴京城中最火的雜劇班緋綠社在此常駐演出。
今日恰逢孟蘭節(jié),都城中人必看的劇目《目連救母》便是在中瓦子的蓮花棚勾欄內(nèi)演出。這個故事出自佛家《大藏經(jīng)》,講述的是釋迦十大弟子之一的目蓮尊者以孝心救母脫離餓鬼道的故事。
棋妙到中瓦時,內(nèi)里已是人聲鼎沸、摩肩接踵。棋妙便化作一青年男子模樣,穿過那賣藥、算卦、相撲、角力、技擊的攤位,一直往里擠去。
待棋妙擠到蓮花棚時,雜劇已經(jīng)開始了。
戲臺上,正演到目蓮尊者皈依佛門之后,修行有成,神通天地。他惦念著已過世的母親,慧眼一觀,乃知母親因在世時的貪念業(yè)報,死后墮入了餓鬼道,每日過著沒吃沒喝的日子,還要經(jīng)受餓鬼倒懸的極苦之刑,十分凄慘。
臺下有的觀眾受劇情的影響,不禁開始同情起這個年邁的老婦人,唏噓不已。
棋妙歪著頭環(huán)顧四周,覺得人類的情緒真是復(fù)雜,他們一邊宣揚(yáng)著善有善報惡有惡報的普世價值觀念,可是當(dāng)惡人遭受惡報時,卻又有人會對惡人產(chǎn)生一種莫名的同情憐憫之情。
自己跟著五娘在人間呆了這許久,卻依舊無法參透世人。
待棋妙再次抬頭望向戲臺上時,竟不期與那目蓮尊者的扮演者四目相對。霎時間,棋妙只覺得天旋地轉(zhuǎn),眼昏耳鳴,四周一片混沌。
再次睜開眼時,棋妙發(fā)現(xiàn)自己身處一片茫茫沙海之中。
正疑惑間,突然,一個人徑直撞了上來。
棋妙正要發(fā)作,那人倒是慈眉善目、謙和有禮,一副僧人模樣,懷里似是抱著什么東西。他忙致歉道:“小僧趕路匆忙,不曾想竟沖撞了施主,罪過罪過。”
棋妙一聽此人是趕路,便問道:“小和尚,你可知此處是何地?你要趕往何處?”
那和尚雙手合十,道:“此處是通往幽冥地府的八百里黃泉之地,小僧正要趕往十八層地獄中的餓鬼道?!?p> 八百里黃泉,黃沙漫天,無花無葉,寂寥荒涼。
聽聞眼前這和尚竟是急匆匆趕往那餓鬼道,棋妙心中不免一驚。
再細(xì)細(xì)打量這和尚,竟還有些面熟,只是一時間又想不起在何處見過。便道:“趕著去投胎的鬼我是見過的,但趕著去餓鬼道的人,倒還真是第一次見?!?p> 那和尚倒也不介意棋妙的口無遮攔,依舊面色祥和,眼中滿是慈悲,道:“小僧的母親,因生前不做善事、種下惡因,有五百世的慳貪,如今正在餓鬼道遭受苦難。小僧此前曾去過餓鬼道,見母親挨餓受苦,便奉上了些吃食,可是鮮美的食物,到了母親口中卻變成了焦灼的炭火,根本無法下咽。如此反復(fù)幾次,不但沒能供養(yǎng)母親,反累得她又遭煎熬?!?p> 棋妙心中暗道,此人竟能在餓鬼道中來去自如,看來是已修得正果了。加之他所說的這個境況,似乎是在戲本子上見過,便忙問道:“你是何人?”
“小僧法號目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