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苦短,譬如朝露。
動蕩的年代里,歲月總是格外的無情。自從桓玄稱帝以來,驕奢荒侈,游獵無度,以致百姓疲苦,朝野勞瘁。
如今的長康已經(jīng)57歲了。自從父親過世之后,已經(jīng)沒有人在再叫他的小名虎頭了。這些年來他跟在劉裕麾下,任通直散騎常侍。
公元405年,劉裕北伐南燕,自己為之作《祭牙(旗)文》。劉裕擊桓玄之戰(zhàn)大獲全勝之后,長康決定告老還鄉(xiāng)。
回到晉陵無錫老家,經(jīng)過連年的征戰(zhàn),族里也凋零了。他這些年來一直未曾娶妻,如今老了,陪伴他的竟只有一個老仆和一只洛神盞。
一日,一位故友前來拜訪,帶來了一卷三國時期曹子建所寫的《洛神賦》。長康細細讀來,感其賦之華彩,嘆其情之哀婉,這曹子建與洛神人神殊途,最終只能黯然分別,這種無限悵惘、求而不能的情意,激起了他內(nèi)心最深處的執(zhí)念。
他內(nèi)心深處一直沒有忘記當日的諾言,他還欠齊云樓的阿姐一幅畫像。自己如今都快到耳順之年了,今生恐怕是無緣再見了,那就為她畫一副《洛神賦圖》,也算是成全了自己這多年來的執(zhí)念。
仍舊是用高古游絲的描畫法,他根據(jù)曹子建的《洛神賦》,又結合自己的想象和情意,緩緩地在畫卷上描繪著他內(nèi)心的《洛神賦圖》。
第一卷,初次邂逅。曹子建與洛神在洛水之濱相遇,在平靜的水面上,風姿絕世、含情脈脈的洛神衣帶飄逸、動態(tài)從容,凌波而來。柳岸邊,曹子建身體微微前傾,伸出雙手擋住眾隨從。隨從們目光呆滯,而曹子建卻目光灼灼地注視著前方水面上美麗的洛神。曹子建解玉佩相贈表達對洛神的深切愛慕,洛神指潛淵為期,曹子建想起鄭交甫曾遇神女卻遭背棄之事,心生畏懼,只能斂容定神,守之以禮。
第二卷,人神殊途。六龍駕駛著云車,洛神乘云車向遠方駛去,鯨航、文鰩魚從水底涌起圍繞著車的左右。在岸邊,曹子建在眾隨從的扶持下,目送著洛神漸漸遠去,眼神中傾訴著無盡的悲傷與無奈。洛神不停的回頭望著岸上的曹子建,眼神中流露出不舍與依戀。此時,曹子建內(nèi)心的無奈與苦痛,為何自己的內(nèi)心竟如此感同身受?
第三卷,天各一方。洛神離去后,曹子建對她無法割舍,于是乘輕舟溯流而上追趕云車,希望再次見到洛神的倩影。但是無奈人神相隔,早已尋覓不到洛神的蹤影。他的思念與悲傷之情不能自己,以至于徹夜難眠,于是在洛水邊等待到天明,流連忘返。一直到最后隨從們驅(qū)車上路,曹子建仍然不斷回頭張望,最后只能無限悵惘地踏上了歸途。
畫好之后,長康慢慢地放下手中的洛神盞和畫筆,細細的看著畫卷上的神女。
她身穿雜裾垂髾服,挽著高高盤桓髻,仿佛從九天碧霄中飄然而至,連身上的裙褶都清晰可見。這是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見到那阿姐時的樣子。還好還好,那畫面自己一直從未忘記。
公元409年,長康躺在床上,摩挲著這卷仍未畫完的《洛神賦圖》,身邊的老仆只道自家的老爺是個畫癡,一幅畫而已,明明早就畫好了,最后幾筆點睛卻拖了四年都仍舊不下筆。只有長康自己知道,這幅畫,他不是畫了四年,而是畫了一輩子。
窗外光如水月,皎若琉璃。
長康望著院中的月光,嘆了一口氣,道:“這卷《洛神賦圖》,恐怕我有生之年是無法完成了。阿姐,你若是凡人,為何我找尋這么多年,卻無半點音信?你若是神仙,為何卻感受不到我的情意?”
迷迷糊糊中,長康感覺自己就要抓不住這卷《洛神賦圖》了?!安唬疫€不能死,我還沒畫完”,內(nèi)心從未涌現(xiàn)出如此深的執(zhí)念,他突然用力睜開眼睛,掙扎著要去拿床頭放著的那只洛神盞。
“虎頭,多年不見,別來無恙。”一陣熟悉又陌生的聲音飄進了自己的耳朵。
長康猛的抬起頭,看見床邊站著的人,竟是當年齊云樓里的阿姐!她依舊穿著美麗的雜裾垂髾服,高高的發(fā)髻上插著一根碧玉簪子,站在那里是那樣的靈肌玉骨,飄逸出塵。
顧愷之苦笑道,自己果然是要死了嗎?也罷,死前能再見一眼阿姐,上天也算是待自己不薄了。
這些年來自己似乎有千言萬語要跟阿姐說,可如今阿姐就站在眼前,反而不知道該說什么了,只癡癡的問了一句:“阿姐,你是神仙嗎?”
說完這句話,顧愷之覺得自己一定是老糊涂了。眼前的女子,還是50多年前的少女模樣,而自己都老得連甘蔗都已經(jīng)吃不動了,怎好還叫人家阿姐?
女子倒不以為意,笑道:“虎頭,這句話你五十多年前,跑出齊云樓時也問過呢!”
顧愷之也笑了。女子走向前來,抽出他手中的畫,緩緩打開,道:“虎頭,你畫的甚好!我瞧著你畫的這洛神,倒有幾分像我呢!只是為何還未點睛?”
“虎頭愚笨,至今不能領會洛神的神韻,故而遲遲不敢下筆?!鳖檺鹬寡鄣馈?p> 女子聽后,從廣袖中掏出一小塊黑靈芝,放進洛神盞中,又將桌上的茶水倒進盞內(nèi),將一段故事娓娓道來:“這洛神于洛水之濱與曹子建邂逅,曹子建傾慕她的神姿,她也鐘情于子建的才華,這時她的眼里是‘野有蔓草,零露漙兮,邂逅相遇,適我愿兮’的相識之喜;而后熱情率真的洛神指潛淵為期,曹子建也解玉佩邀之,這時她的眼里是‘雖則如云,匪我思存??c衣綦巾,聊樂我員’的向往和期許;可后來曹子建的遲疑猶豫,讓洛神難過之余只得返回天宮,這時她的眼里是‘親親子衿,悠悠我心,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的相思無奈之情;最后她讀了曹子建寫給她的《洛神賦》后,本想放棄神位,到人間與他譜一段‘維士與女,伊其相謔,贈之以芍藥’的相諧之樂,卻發(fā)現(xiàn)那時候曹子建身邊已有陳妃在側紅袖添香。她黯然傷神,返回天宮,用這段緣法,做成了這只洛神盞。從此再也沒有踏出過神府半步?!?p> 顧愷之聽著女子的解說,望著洛神盞中那不斷切換的玄妙震撼的畫面,神思沉浸其中,久久無法自拔?!扒叭喂适?,《洛神賦》中確有說明,只是這最后一段,阿姐從何而知?”
“許多年前,洛神也來過齊云樓?!迸虞p輕放好手中的洛神盞,將畫筆遞給顧愷之,“虎頭,如今前因后果你已從洛神盞中知曉了,可愿完成這最后的就點睛之筆了?”
顧愷之接過畫筆,一氣呵成,完成了人生中最后一件傳世之作。
畫完之后,他發(fā)現(xiàn)自己似乎連抬起眼皮的力氣都沒有了。最后的最后,他終于把心里想說的話說出來了:“阿姐,這些年來,我很掛念你。這《洛神賦圖》是我為你畫的?!?p> 是夜。顧家老仆人曾聽到顧愷之房間隱約有傳出說話聲,一開始以為老爺在作畫,不敢打擾,第二題早晨來敲門問候,門內(nèi)一直沒有應答。推門一看,發(fā)現(xiàn)顧愷之已經(jīng)去世了。
他面帶笑容,走的極為安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