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塢里桃花庵,桃花庵下桃花仙。
桃花仙人種桃樹,又摘桃花換酒錢。
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
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衰煙雨任平生。
被笑容感染的蘇昂,不自覺的想起了兩句詩詞出來,一句是唐伯虎自己的《桃花庵歌》,對方就好像詩詞里的桃花仙人,嫻靜、淡雅,悠游林下,任時光流轉、花開花落而初衷不改。
另一句則是恩師蘇軾的作品,也就是《定風波》的起筆,任他狂風暴雨,我只和竹杖草鞋相伴,披一蓑煙雨,唱一首前世今生。
而蘇昂也注意到了,在有著灑脫笑容的臉上,唐伯虎的眼睛閃爍銳利的光芒,在悠然、灑脫、嫻靜和淡雅中,多了一絲放蕩不羈的味道,這和印象里的唐伯虎很符合,用蘇昂的感覺來講,就是——
生死看淡,不服就干!
“十二朝大家有八千八百八十八人,唐伯虎在其中算不上出類拔萃,也算不上墊底,怎么成了‘話事人’?而且,為什么他說自己‘命不久矣’?”
被唐伯虎牽著的蘇昂,職業(yè)病似的開始計算唐伯虎,以及十二朝大家的動機,忽然怔一下,站在了原地。
手掌猛的一停,唐伯虎也不意外,轉過身體,上下打量蘇昂。
“想明白了?”他輕聲問。
點點頭,蘇昂繼續(xù)往前走。
顯然很滿意蘇昂的洞察能力,帶著蘇昂給十二朝大家敬茶的時候,唐伯虎的笑容,也不自覺的多了一絲……
月明星稀,南寧里的鎮(zhèn)碑之外,卻傳來仿佛九幽呼嘯冷風的聲音。
人族守鎮(zhèn)碑,鬼靈蕩四野,精怪嘯山林,除了界碑覆蓋的范圍,以及部分的重要行道外,大瑤國對野外的掌控真的很弱。
“修身,齊家,治國,還有平天下啊……”挑亮油燈的燭火,蘇昂低聲感嘆。
其實,修身和齊家,蘇昂都有比較明確的認知了,但談到治國,除了百姓、文杰、任俠,以及方士以外,還要考慮外界的鬼靈精怪,這一點,也是大瑤國諸多官員、強者都在糾結,并且爭斗的事情。
盯著眼前跳躍的燭火,蘇昂忽的笑了,自己只是一介白身,連縣考都沒考過,秀才都不是呢,談什么治國的道理?現在最關鍵的,是從南寧里通向陳安縣城的那條行道。
“和外面的山林相比,行道雖然比較安全,但也有可能遇見鬼靈精怪,另外,還要考慮左更的追殺……”
想到這里,蘇昂敲響了小奴鳶的房門,門內傳來焦急的迎合聲,等待的時候,他忍不住打了個呵欠。
往窗外看去,夜色已經深了,趴在肩膀上的芷蘭兒把七彩翅膀蓋在身上,也已經睡著。
“拜師用了不少時間呢,那些十二朝大家,嘖嘖,挺有意思的?!?p> 想起十二朝大家,蘇昂忍不住露出一絲輕笑,那些文豪名仕有些很敞面,擺擺手,就當拜師圓滿了,但也有些古板的老頭很是在乎這種師徒關系,得一板一眼的看自己禮數齊全了,才肯放人。
“準備米糧。”
很快,小奴鳶出了房門,在蘇昂的吩咐下,舂米做飯,弄了些干糧清水,又把家里剩下的幾百枚半兩錢,全部裝進了行囊里。
掂量下行囊,蘇昂搖搖頭,把半兩錢拿出來一半放在桌上。半兩錢就是銅錢了,卻要重了一點,自己要輕裝上路,不適合帶了太多。
“在南寧里的時候,你自己事事小心,只要我活著,左更沒膽量對你下手,但如果聽到我死掉的消息,不要猶豫,立馬逃走。我死了,左更一定會殺你滅口!”
“主子是要做大事的人,不會死!”小奴鳶撥浪鼓似的使勁搖頭。
“嗯?”蘇昂看過去。
“這,叔……叔兄不會死……”
聲音干澀,很激動,窈窕的小身體都在顫抖的小奴鳶,好不容易喊出了‘叔兄’的稱謂出來。蘇昂這才滿意,露出笑容,轉過身,走出房門。
外面有些冷了,在他肩膀上的芷蘭兒吹了夜風,揉揉惺忪的睡眼,叫聲‘蘇昂’,從院墻的上面飛了出去。
“會飛就是好,不過,聽說成為舉人的話,我也可以飛行了?!?p> 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蘇昂感激芷蘭兒,但也不以為芷蘭兒會一輩子陪伴自己,笑一笑,推開有些斑駁的院門。
嘎吱!
南寧里大門口的小木屋,殘破的房門發(fā)出嘎吱的聲響,一個耄耋的老者,彎腰駝背,提著一盞油燈走了出來。
這是南寧里的里監(jiān)門,雖然只是個看大門的,但和左更這個里長一樣,都是大瑤國級別最低的吏,蘇昂還是彎腰,叫了聲‘辛夫大人’。
“擺出驗傳?!毙练蛱Я颂Ц煽莸难鄄€。
從行囊拿出兩塊竹簡,蘇昂把東西小心的靠近油燈的光。所謂‘驗’,就是用來在客棧投宿的證件,‘傳’,是用來通過郡、縣、鄉(xiāng)、亭、里,以及各種關卡的證件了,在大瑤國,一般是一起檢查,相當于二十一世紀的身份證。
瞇起老眼,辛夫仔細的檢查過后,又謄錄了,擺擺手:“走吧!”
得到通行許可的蘇昂卻是不動,想了想,把手伸進了自己的行囊里。
“莫給錢,老兒知道你想老兒幫你什么,但那左更說過,要是你想離開,第一時間要稟報于他,當然,也不是不能通融,只需你回答小老兒一個問題。”
“什么問題?”
苦笑著,蘇昂松開抓著的半兩錢,把手從行囊里抽了出來,他不是沒想過翻墻逃走,但不檢查驗傳的話,就算通過了縣考,等待他的也很可能是大瑤國的律法。前身可是犯過事的,仲兄蘇爾拿爵位保他,等于是保釋出獄,在得到屬于自己的爵位之前,再次觸犯律法,都是兩罪并罰。
那下場,不會比死掉好了多少……
舉起油燈,被燭火光芒照射的辛夫一片肅穆,稍后問道:“你要走文杰的路,那么,小老兒問你,何為治國?別拿衣、食、住、行,或者爵、士、卒、農、商、百工這方面的事情糊弄小老兒,小老兒要問的,是鬼靈精怪!”
聞言,蘇昂瞪大眼睛,愕然盯著對面恍然仿佛高大了不少的老者。
“你是誰?”蘇昂干澀的問,記得這兩年聽說,里監(jiān)門吹噓過他自己,曾經是第八級的爵?
“答!”辛夫言簡意賅。
被逼問的蘇昂攥緊手掌,他考慮過這種問題,但是在大瑤國,這已經屬于比較高端的矛盾了。
想起給予自己大恩澤的芷蘭兒,再想想唐伯虎說的‘治國平天下’,蘇昂斟酌了一陣,輕輕的吐出了十六個字: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率土之濱,莫非王臣!”
聲音雖然清淡,卻字字鏗鏘,彎腰駝背的老者辛夫一下子挺直了身體,愕然驚呼道:“皆是王土?盡是王臣?你對鬼靈精怪沒有偏見!可知非我族類者,其心必異否?”
“那也要看是哪一種了。”
話說白了,蘇昂也不藏著掖著,瞅一眼掛在老者挺拔身軀后面的‘駝背’,侃侃而談道:“南寧里有幾十戶人家,外面的是不是都屬于異族?陳安縣有民戶數萬,是不是隔壁的洞圖縣也屬于異族了?我瑤國的疆土有一十一郡,包含行道、山林、河流、湖泊,難道里面的鬼靈精怪,不是我瑤國的百姓?”
“謬論!謬論!”
辛夫踉蹌后退,剛剛逼問蘇昂的他,一張老臉漲得好像熟透的番茄,忽然又哈哈大笑,拍手道:“可是,某喜歡你這樣的謬論!走吧!按規(guī)矩,里長要三日一查里監(jiān)門檢查過的驗傳。左更是咱們南寧里的一霸,某拖延不了三日,但拖延一宿,諒那只貪婪無度的豺狼,也懶得啃某這副沒肉的老骨頭!”
“如此,蘇昂謝過?!?p> 拱手作揖后,蘇昂轉身就走。
一直盯著蘇昂背影的辛夫,瞧著蘇昂隱沒在夜色里,忽然抓住臉,扯下耄耋的老皮,露出一張威武的中年面孔出來:“行道難,行道難,癡情郎蘇昂,是某誤信傳言?還是某誤會了你?你這樣的人要是死在行道上,真是可惜了!”
“嚶嚶,那你保護他一路,可以么?”
耳邊傳來的聲音驚動了辛夫,整個人矯捷的躥到一邊,一柄閃爍銀輝的大劍,不知何時出現在他的手心,可當看清說話的是誰時,他的嘴唇,忽的一陣發(fā)抖。
“我問你,保護他到陳安縣,可以么?”
小小的芷蘭兒飛在半空,聲音更加清晰。
“不,不行!”辛夫把嘴唇都咬破了。
“可是我,沒有戰(zhàn)斗力呀!”芷蘭兒落在辛夫的頭頂,帶起一陣七彩迷離的光暈,不過小指指節(jié)大小的身體,慢慢的模糊起來。
稍后,身體再次凝聚,口齒不只是清晰了數倍,也帶了十足十優(yōu)雅的高貴:“春草碧色,春水綠波,送君離北,傷如之何?”
身體僵硬的辛夫,翻著眼皮往自己的頭頂看,他是那么用力,以至于只剩下眼白了,仍然不敢讓停在頭頂的芷蘭兒感覺不穩(wěn)當一點。聽到芷蘭兒給蘇昂的送別話語,他慢慢的,好像身體有千鈞重擔的跪在地上,哭成了一個淚人。
“您有令,辛夫不該拒絕!可是,上稟百花娘,辛夫有難言之隱……”
好像想起了什么,辛夫把閃爍亮銀光輝的大劍丟了出去,大劍憑空斷裂,劍尖化作細小的蚊蟲,追上蘇昂,悄悄落在蘇昂飄灑的頭發(fā)上。
沒成年,還是白身,蘇昂現在,只能散落著頭發(fā)。
“能做的,某已經做了?!?p> 辛夫滿是熱切的舉起雙手,像是要托起什么一般,又嘆道:“可是,行道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