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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陰收容所

第五章 光(四)

光陰收容所 湮土 911 2018-08-01 21:35:41

  時明的光陰忽然變換了。

  唐堯還沒有來得及反應,眼前就亮了起來,沒錯,一下子亮了起來,他看到了只存在于自己認知中的一片天地。

  黑暗茫然帶來的驚懼正逐漸消退,唐堯開始以時明的視角觀察起六十七年前的世界。

  滄海桑田。

  人間變換。

  這兒,還是常春。

  只是他從沒有見過如此落后的城市,不,也許應該稱之為小村鎮(zhèn),因為它實在是太過破舊,太過簡陋。

  放眼望去,沒有熙熙攘攘的人群,沒有蝸速行進的車流,沒有霓虹刺目的燈牌,沒有平視云端的樓。

  所有屬于現(xiàn)代世界的一切,都沒有。

  時明現(xiàn)在應該是站在一處小山丘上,唐堯倒是記得這個地方,六十年后,這里將是一片玲瓏規(guī)整的歐式別墅群。

  而此時,擺在他眼前的只不過是砂土丘上的野草野花,萎靡的谷莠子,深褐色馬勃,還有一些不知名的植株,草色泛黃,露出了秋天枯萎的顏色。

  隨風飄搖的,不止紅楓亂舞,還有鳥啼聲聲。

  落葉聚還散,寒鴉棲復驚。

  唐堯不自覺地脫口而出,但他卻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說出了聲音,縈繞于耳畔的,是時明那孩童的柔軟之聲。

  他竟然從時明這個八歲孩子的口中,聽到了戴荃的秋風詞。

  落葉聚還散……

  寒鴉棲復驚……

  時明再次重復了一遍,唐堯聽得清清楚楚。

  聚來散去的飄然落葉,蕭瑟于凜凜秋風之中,寒鴉聲起,啼不盡相思情苦,肝腸寸斷。

  長相思兮長相憶,短相思兮無窮極。

  他在相思誰?

  自古孩童不曉相思,不解相思,不辨相思。那么結果只有一個,此相思非彼相思,如果不出唐堯所料,時明應該是在想念他的母親。

  那個早早就消失在他生命中的重要的女人。

  而小山丘與他的母親又有什么關聯(lián)?

  唐堯已經有了個模糊的答案。

  時明應該是自己一個人來的,他的身邊沒有人,凄涼得很,寒冷得很。他縮了縮肩膀,將臉龐隱在雙臂間,原地蹲了下來。

  唐堯什么都看不見了。

  只聽的耳邊不斷呼嘯的風聲。

  原來就算在時明還未失明的時候,他同樣是不快樂的。

  他的天空同樣是灰暗的。

  時明的手下垂,不自覺地撫過了衰敗的泥土,可能會有某些細微的生物正從他的指間匆匆路過。

  單細胞生物是頑強且快活的,思考太累,一個細胞支撐不了靈魂的重量,哪怕只有區(qū)區(qū)二十一克。

  唐堯想,時明現(xiàn)在的心里可能會更傾向于退化而不是進化,人一旦遭逢的苦難多了,就會想逃離文明的世界,回歸荒古。

  可惜,就連泰山都無法避免情感漸豐的命運。更何況是他呢?

  “我的眼睛又痛了,媽媽,你知道嗎?”

  時明在喃喃自語,唐堯略帶憐憫的聽著,他沒法與時明交流,只能被動地接受一個個既成事實。

  “他們說,我以后再也看不見任何東西了。如果真要是到了那個時候,我又該怎么來看你?”

  唐堯沒有絲毫意外,這里,果然是時明母親的長眠之處。

  但同時他的頭皮也不禁有些發(fā)麻起來。

  那些六十七年后所謂的富豪們,真的不知道自己正睡在別人的墳墓上嗎?

  唐堯沒有看見墓碑,甚至就連一扇木牌都沒有看見。難道,時明的父親沒有為自己的妻子立一塊憑吊碑嗎?

  不遠處炊煙裊裊,天色也逐漸暗淡,一切即將再次回歸黑暗的懷抱。幾縷彤云晚霞飛過,鴉聲聒噪起來。

  夜晚,從來就不真正屬于進化了大腦,卻退化了本能的人類。

  時明還是沒有動彈。

  唐堯卻深刻地感受到了秋夜風的寒冷,與時明此時的感覺一模一樣。

  身體,似乎快要僵了。

  良久,時明終于站起身來,撞入唐堯眼簾的,是鋪天蓋地的黑暗,沒有霓虹燈光的夜晚,星星格外的亮,大地格外的厚重,空氣格外的蕭索。

  人,格外的孤獨。

  唐堯的視線隨著時明的動作轉動,在沒有光線污染的年代,夜還是純凈的,黑的是那么的徹底。

  大氣層不再折射那些五顏六色,古典浸染而出的墨色從天際開始蔓延,漸漸鋪滿了整片天空。

  他不由得想起了常春的晚上。

  一個二線城市的夜晚尚且如此燈火通明,更何況魔都那般的繁華極盡之地。

  燈光代替星光已經太久了,只有少數(shù)的我們才依稀記得鉛華洗盡的純。

  時明轉身向著山下走去。

  踉踉蹌蹌。

  夜中無燈,山路就變得比白日崎嶇幾分,時明小心翼翼地走著,生怕一不小心跌倒。

  唐堯靜靜地注視著時明的記憶。

  光,在他眼里,到底會是什么樣子?雖說此時此刻唐堯站在時明的第一視角,但畢竟不是第一思維。

  所以唐堯沒有答案,也無法得出答案。

  在時明模糊的記憶里,他只知道光大致是同黑夜相反的顏色,是白日的顏色,六十七年的風沙研磨,記憶早已經千瘡百孔。

  白晝,僅僅是擁有光的一種形態(tài)。

  透過三棱鏡折射而出的,才是光的原生。

  葉由綠漸黃再飄零,光的載體不停地變幻,在不同的時期,光有著不同的顏色。

  那不是一個人就可以定論的。

  時明下了山丘,朝著不遠處的草屋走去,草隙中透出昏黃燈光,矮堂之內,一燈如豆。

  這里當然不是他的家。

  他的家,是那村鎮(zhèn)中央唯一石筑墻的屋子,但卻也是最冷的屋子。

  屋子里沒有人氣。

  只有石下潮氣絲絲氤氳而升。

  那種滋味,就好比身處一座孤墳,上無香燭供奉,下無葬器傍身。

  時明寧可自筑草廬,也強過那活人的墓。

  唐堯好奇地打量著,時明掀起了門簾,一抹油燈光擠了出來,旋即又消失在黑暗中。

  時明進了去,唐堯自然也進了去。

  盯著燭火,那就是此刻時明眼中唯一的光亮。

  黃色的,昏黃。

  好似晚陽。

  唐堯看的呆了,古老搖曳的油燈光,他只在書中見過。

  哦不,是讀到過。

  時明吹滅了油燈,草堂里涌進了濃濃的黑暗。

  唐堯已經快忘了自己的初衷。

  在別人的光陰里,作為光陰收容師的唐堯,是極易被原主的情緒所影響的。

  迷失自我,對于心智不成熟的人來說是恐怖的。

  黑暗可以攥住唐堯的心臟,孤獨同樣可以暫停他的脈搏。

  而他并不是一個心志不堅的人,這只能說時明記憶的感染力,實在是太強了。

  時明的光陰,又變了。

  唐堯一下子驚醒,他這才意識到,自己在時明的光陰里,逗留太久了。

  他是時候離開了。

  畢竟,這不是他的光陰。

  雖然他仍有些事情沒能搞清楚,但他卻也只能說下次再會了。

  緩緩合上雙眼,唐堯將心神擺脫時明的光陰,在離開的最后一秒,他通過眼睫之間的目光,看到了一位女子。

  這個女人所代表的一類人,應該是對于任何人來說都十分重要的人。

  唐堯沒能看清她的容貌,時明當時肯定不會是九歲,再者,他記憶中自己母親的形象,因為太過久遠,早已經蒙塵。

  “他的光,應該遠不止于此?!?p>  伴著最后一眼清晰的光亮,唐堯將目光從時明母親的身上移開,掃視一周,最后又回到了女人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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