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咚!,咚!咚!寒潮來臨,熄火關(guān)門,注意防盜…”巡夜的更夫提著桅燈敲著竹梆子,嘴里吐出的熱氣一轉(zhuǎn)眼就被呼嘯的寒風擰著彎打散了,兩側(cè)的燈火漸漸黯淡,往日喧囂的茶館,獅子橋熱鬧的飯莊,今夜也早早收了場子。
這寒夜里,只剩星星燈火微弱點亮。辨不清腳下的路,唯一奪目的那一抹璀璨,與這寒冬格格不入,仔細分辨,還是能聽到墻內(nèi)傳出的男人們豪邁的歡笑聲,女人們鶯鶯燕燕的應和聲,觥籌交錯間悠遠美妙的琵琶曲,繞過護城河,伴著水榭樓臺被風吹佛的珠簾子悠悠入耳。
忽明忽暗里有兩個身影正朝著那一抹絢麗緩緩駛?cè)?,更夫緊了緊提手,稍走近了些才看清,應是一對父女。小女孩兩頰被凍得饅頭一般大小,看不清面容,嘴里哆哆嗦嗦的不停地說著什么。
“爹爹,餓。”她扯了扯父親的手,不但餓還冷得發(fā)慌,鞋子都磨爛了,光禿禿的幾根腳指頭躥了出來,衣衫襤褸,看著都分外單薄。
那雙大手并沒有多余的溫暖,輕掃了她一眼只說:“到了!”
更夫走遠了些,身后的大門好似敲開了,一股喧囂跳躥地更為踴躍,他不禁皺了皺眉。
男人短褐穿結(jié),外頭橫豎掛滿了好幾張大小各異的布條子,烏黑锃亮的,襯得他的臉也灰蒙蒙的,進里后,屋內(nèi)的熱氣烘得人稍暖和了些,男人嘴緊緊地抿著,一言不發(fā),穿過抄手游廊,身邊嬉笑怒罵充斥著,他充耳不聞,小女孩緊緊攥著他的手,囁嚅地問:“爹爹,這是哪兒呀?”
男人也不應,只將小女孩往前推了推,好讓倚坐在太師榻上徐娘半老的老媽子金秀蓮瞧得清楚些。
老媽子換了個姿勢,啜了一口煙,從頭到腳更仔細地瞅了瞅眼前的女孩,片刻才緩緩出聲:“幾歲啦?”
小女孩聞聲抬頭看了看她,煙霧繚繞有些嗆鼻子,她又轉(zhuǎn)頭看了看身后的父親說:“十歲!”
老媽子輕笑了一聲:“這小臉蛋烏得都瞧不出幾分樣子,菱雁帶她去好好洗洗?!?p> 旁邊站著的年輕女子應了一聲,笑著領(lǐng)著小女孩出去了。
待小女孩走遠,男人才開口:“從潤州顧家埭出發(fā)走了三天,家里娃多,實在沒法子…”
聽到聲音,老媽子才把目光投到不遠處的男人身上,噴了口煙,“我這百花院可沒有閑養(yǎng)著人的道理?!?p> 男人點了點頭,“別挨著餓,就好!”緩了緩繼續(xù)說:“我姑娘家里排行老四,性子溫的很…”
老媽子皺了皺眉不耐煩地打斷,“看清了模樣再議吧?!?p> “爹爹,爹爹…”
小女孩一路小跑,很快追上了男人,他走得很急,聽到女兒的呼喊,才停住了腳步,撫著女孩的頭頂?shù)吐曊f:“爹爹過一陣來接你!”
女孩發(fā)絲滑膩柔軟,他偏過頭去,不看她。小女孩流著淚,抽噎地說不出話,天邊新月如鉤卻照得男人本就看不出色彩的臉更加暗沉了些,他轉(zhuǎn)頭定定地看了女兒片刻,問道:“四妹,怨爹爹嗎?”
小女孩搖了搖頭,看著父親,忽然間想到了什么,轉(zhuǎn)身跑回屋子,從粉彩勾畫的高腳盤里抓了幾個大梨子兜在懷中,邊跑邊哭喚:“爹爹,爹爹…”
男人早就不見了蹤影,小女孩懷里的梨子滾了一地,望著父親離去的方向,淚眼婆娑。
“哼,瞧瞧這臟丫頭!”那個叫菱雁的年輕女子走了過來,拽了把小女孩的胳膊,“你爹爹啊,不要你了!才把你賣到這!”
小女孩瞪著眼看她。
“喲!還是個厲害的丫頭呢,也不瞧清些自己的身份,這瞪誰呢??!”菱雁尖聲尖語扯了小女孩胳膊往里走去。
屋里的燈花苞狀似的,里頭的芯子亮閃閃的,晃得眼睛疼,老媽子金秀蓮仍保持著剛才的姿勢倚在榻上抽著煙。
菱雁扯了她走近了些說:“姆媽,你瞧瞧這丫頭的腳,真是個賠錢貨!”
老媽子輕撫了一眼,不徐不疾地吐了口煙,對小女孩揮了揮手,“來,過來!”
小女孩怔怔地向前踱了兩步,一雙纖指勾住她的下巴輕輕向上一抬。
小女孩眼底寫滿了恐慌,她從沒見過這樣的女人,跟她的娘完全不一樣,舉手投足間都有著說不出的風韻。
老媽子又細細的端詳了她一番,柔軟的纖指掃過她的眉眼,薄唇…小女孩深吸了一口氣,一股暗香入鼻正如眼底女人那裊裊的姿態(tài)。
“呵呵。”一聲輕笑,旁邊站著的菱雁笑著說:“方才換了三盆水,總算把這張臉洗干凈了些?!?p> 金秀蓮吩咐菱雁把她領(lǐng)到陳叔那兒去,擱了煙袋,一雙漂亮的三寸金蓮落地,蓮步微移,聘聘裊裊地走了出去,剛過素屏又好似想到了什么,轉(zhuǎn)身問:“丫頭,你叫啥名字?”
“顧四妹。”
又一聲輕笑:“真是鄉(xiāng)下來的土丫頭!”
金秀蓮含笑著望了望顧四妹,紅彤彤的小臉蛋凍得毫無美態(tài),可一雙明眸凈如泉水,顧盼神飛,兩頰梨渦霞光蕩漾!
“以后就叫你盼兮吧。”
菱雁趕緊領(lǐng)著她向前走了兩步催促道:“傻丫頭,還不快謝姆媽!”
顧盼兮張了張嘴,愣是說不出口。
金秀蓮纖手一擺:“罷了,領(lǐng)她過去吧?!?p> 穿過百花院綴滿燈籠的游廊,廊外的秦淮河波瀾不驚,一艘畫舫泊在水中,里頭一曲《玉樹后庭花》伴著絲竹輕挑漫剔,槳聲燈影,鶯歌曼舞,卻只激起水面的一絲微弱漣漪。
天開始落雪了,百花院的柴房里堆滿了稻草,沒有風卻異常陰冷,在這兒打雜役的陳叔裁了張麻紙把破了的幾扇窗子糊得密不透風,又讓兒子六順抱了一床大被來,鋪在稻草上面。
六順抱著被褥朝盼兮跑來,往她手里塞了個大饃饃,憨憨一笑說:“給,你吃!”
看著憨直的六順,盼兮想到了二哥,六順應該跟二哥一般大小。她還記得那時,娘還在,有一日爹爹背了一筐大梨子回來,娘問梨子從哪里來的,爹爹不說,只說明日帶著這筐梨子上集市去,賣個好價錢,屋子西側(cè)偏房的墻塌了好久,要修一修,再買頭騾子。那會兒娘已經(jīng)病了,五妹還未足月,沒撈著幾口奶吃就被爹爹抱走了,娘哭了好久,大姐三姐也走了,爹爹說是給她們許了人家,家里只剩二哥和自己,二哥看著梨子,想吃,爹爹從筐里撿了個個大飽滿的,二哥看看她,她搖了搖頭說:“我不愛吃這個的。”
被褥厚實的很,盼兮記憶中家人都是擁在一塊兒睡覺的,她喜歡娘把她攏在臂彎里,另一旁躺著大姐有時是三姐,她們比自己長不了幾歲,爭著要跟娘一起,窄窄的地兒,翻個身兒都難,卻踏實得很,大姐三姐許了人家后再也沒回來過,她想娘了,也想她們,還有爹爹跟二哥?;秀遍g看到了娘,腦子里忽明忽暗的,娘的笑臉卻清晰地映在面前,娘伸手抹去了她不斷流下的淚,耳邊清晰的聲音卻是爹爹說的:“過一陣來接你?!?p> 這一覺不知睡了多久,盼兮夢到了娘,夢到了爹爹,夢到了大姐二哥三姐五妹…頭昏沉沉的,天應是亮了,耳邊各種聲音交織著,卻都不是他們的。
“姆媽,我就說她是個賠錢貨吧,你還偏收了她,昨兒還把陳老爺送我的那件織錦緞褂子給洗壞了,都沒穿著幾回…”是菱雁細細碎碎的抱怨,“這丫頭哪值叁佰兩,我看這架勢還要把那趙一針請來為她診一診,真不值當!”
老媽子金秀蓮走近了些,盼兮的面上頸上一大片紅紅點點,兩只眼睛睜得老大,似是睇著一物,眼底卻不見波瀾。
“姆媽,快遠著些吧,也不知這是打哪來的臟東西,萬一染上了,可讓我們百花院的一眾姐妹們?nèi)绾问呛冒?!?p> 旁邊幾個粉飾得裝光寶釵的女子,你一言我一語地幫襯著,都不約而同地離她遠些。
菱雁邊說邊嫌隙地往后退了幾步,喊了陳叔,“還不趕緊把這臟丫頭扔出去,我們百花院在金陵煙花巷里的名聲可是響當當?shù)模獋鞒鋈チ?,誰還敢上這兒來!”
陳叔瘸著腿走了過來,看著金秀蓮問:“這……”
“扔了吧,遠些,別讓人瞧著了?!苯鹦闵徴f完便轉(zhuǎn)身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