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家對上古三代之治極為推崇,似乎那是一個完美無缺的時代?!队碡暋匪鲇褐葜?,大體盡在明之陜西域內(nèi)。按書中所言,這一片黃土田地在九州中為第一等。呂成亮所發(fā)感慨,便是因此。
楊錚自然難以認同,說道:“先秦時田中作物與此際不盡相同,彼時氣候土壤與此際也有很大差異,實不可同日而語。江南以稻為主,產(chǎn)量本就比麥高。聽說南直隸、湖廣、浙江一帶,便是一畝中上水田,種稻兩季,也可秋收三石、春收一石半,種麥無論如何也產(chǎn)不了這么。”
呂成亮道:“關中也有許多稻田,卻產(chǎn)不了那么多啊?!?p> 楊錚道:“想來和水土、氣候有關。關中應當比湖、浙冬天冷不少吧。”
呂成亮道:“說的也是。唉,咱們這的農(nóng)人,其辛苦與江南農(nóng)人相類,收獲卻不足其三一之數(shù),可真是沒有道理?。 ?p> 楊錚對此也很無奈。“楊古井”能讓旱地便于澆灌,卻無法改變土地之貧瘠。若沒有好的肥田手段,田地的產(chǎn)量實在很難上去。當下又無合成肥料,只能依靠人蓄糞便,效果也是差強人意。又或者,可以種些經(jīng)濟收益高的東西,再換成錢買糧食?似乎也不太現(xiàn)實。
二人邊說邊行。不出兩里,呂成亮的書童背著個包袱趕了上來,跟在眾人當中。
呂成亮在外游學數(shù)年,去過的地方倒不少,不僅走遍了關中,還隨涇陽商人到揚州、蘇州一帶呆過大半年。談及所見所聞,雖以科場、文會之事居多,楊錚也聽得頗有興味。久在赤峪里不聞外間事,讓他有一種被隔離了的感覺。
講過幾樁逸事,呂成亮忽道:“你的官話是跟你家那丫頭學的吧?”
楊錚點頭稱是,又問:“有什么不妥嗎?”
呂成亮道:“那倒沒有。只是說話音與讀書音終有不同。你學了三、百、千,便該學駢句聲韻,以為將來寫詩文、時文之基礎?!?p> 楊錚便又請教何為說話音,何為讀書音。呂成亮便為他分說一番。
華夏地域遼闊,方言眾多,為便于交流,需有一共同語,經(jīng)過不斷發(fā)展,形成了雅言??鬃咏淌谌У茏?,所用即當時之雅言。至唐宋時,雅言已發(fā)展極為成熟,一字一音,遂有唐詩宋詞之美,故又名中原雅音。后經(jīng)蒙元近百年統(tǒng)治,雅音有了很大變化。太祖定鼎天下后,為復華夏正朔,除欽定各階層衣冠樣式外,還集眾多博學之士,于洪武八年頒行了《洪武正韻》,以復漢音。但太祖對此書頗為不滿,修訂后仍覺不當之處甚多。其后又有一版《洪武通韻》,卻影響甚小。
究其原因,國初定都于南京,其音自必偏重于江南左近。唐宋時的雅音,則更偏近于關中、河南。
而更為重要的,還是人們說話發(fā)音的習慣與宋時已經(jīng)有了很大不同。唐宋時雅音,分平上去入四聲,唐詩宋詞格律平仄即以此分。但經(jīng)蒙元近百年變化,平聲已有了陰平、陽平之分,入聲字則多有分化、簡化。太祖期望以《洪武正韻》而復古音,終是難行。后來成祖遷都于北平,其地口音與江南又不相同,《正韻》的修訂也就此不了了之。
按說讀書音即是官話,但至永樂后,兩者卻有了分別。以北直隸口音為主導的說話音成了官話,但詩文中的音韻仍以《洪武正韻》為準,這便是讀書音。
呂成亮道:“這般分音也未見得是壞事。不然我們讀唐詩,不免總要去疑惑其格律平仄不符?!?p> 楊錚不由感嘆道:“說話音總是在變化,此時與國初相比,恐怕又有了些不同。”
呂成亮道:“正是。就拿我們秦州來說,口音也是一直在變化著,三五十年里或許不顯,一二百年來就有許多差異了?!?p> 楊錚笑道:“我們即便熟讀唐詩,可到了五百年前,卻和唐人說不了話。五百年后的人到了這里,也聽不懂我們在說什么??偟脤W上一段時間,才能與人交流。”
呂成亮笑道:“你這想法倒是有趣,但以理推之,卻是實情。不過雖無法言語交流,但可以筆談,自漢時隸變以來,文字可沒多大變化?!?p> 閑聊間不覺便到了秦州城。呂成亮與楊錚在城外別過,領著書童自大城入城。楊錚則帶著月盈等人入西關城,先去胡家肉鋪。
胡喜子見楊錚等人到來,很是高興,讓伙計拿吃食招呼他們。黑娃、栓子早起雖吃過了,但聞到鹵豬下水的香味,不禁就覺得肚子空了。楊錚卻不再吃,胡喜子便與他去后院敘話,月盈抱著從呂成亮書童處接來的包袱跟了進去。
在屋中坐下,胡喜子道:“昨日下午,古掌柜與我談了‘楊古井’合作之事。我按你說的,只承受三成利。古掌柜覺得有些少,但見我堅持,也就同意了。下來我給他那邊送十兩銀子去,算入個份子,你看可好?”
楊錚點頭道:“行,就這樣吧?!?p> 雖說此際對商人的限制遠不及太祖時苛刻,但楊錚要科舉的,自身還是不宜直接經(jīng)商,托胡喜子之名來做才是正理。拿十兩銀子入份子,也只是個形式。
若按雙方出力多寡來分潤收益,楊錚只要三成確有些少。雖然打制“楊古井”全賴古記鐵鋪,吳知州那邊也是古常勇搭的線,但“楊古井”本就是楊錚弄出來的,又有計議策劃之功,兼且在吳知州面前的一番表現(xiàn)相當?shù)轿?,這才有了當前的局面。何況楊錚還送了古常勇鼓風輪的制法。
想必古常勇也明白,古記鐵鋪雖有打制“楊古井”的最佳條件,但打制“楊古井”卻不見得非要是古記鐵鋪。
他未堅持給楊錚分潤更多,便是承認欠下一份人情,在某種程度而言,也是承認在雙方此次合作中楊錚占有一定主導地位,并對將來有可能的合作有所期待。若古常勇堅持一家一半,甚至給楊錚更多一些,那以后再有合作,也只是純粹的生意關系。
或許這和昨日古成冶將吳知州去楊家坪的經(jīng)過告知了古常勇有關。但不管怎么說,古掌柜是個聰明人,可以考慮與他更多的合作。
也許哪天楊錚倒霉了,古常勇會將他一腳踢開獨占其利,眼前卻還不需要顧忌那么多。在足夠的利益面前,道德往往經(jīng)受不住考驗。與其寄望于合伙之人的道德水準,倒不如加強自身實力,讓其明白背棄的代價太高,合作才能獲取最大利益。當然,適時收手也是一個不錯的選擇。
楊錚又與胡喜子說了些家中近況,言道大姐還要再過幾日才能回來。胡喜子直說不妨事,水娃在胡老爹那邊呆得很開心,一時間也不愿回來。
那兩人說話的工夫,月盈將包袱打開,見里面是兩件七八成新的湖藍色棉布交領直身,展開來看,大小似乎倒也合楊錚的身,只有稍有些皺。此外還有一頂方巾,一雙云頭厚底布鞋,看著卻是新的。
她看過之后,道:“姐夫,家中可有熨斗?二哥等下要穿了這衣服去見知州老爺?!?p> 胡喜子道:“有。”在柜中找出鐵熨斗,又到前院爐中去裝炭火。
月盈將鞋在楊錚腳上比了一下,道:“二哥,這鞋像是新的,似乎有一點大?!?p> 楊錚試了一下,道:“大不多,頭前塞點軟布或是草紙,將就穿吧?!?p> 不多時胡喜子拿了裝好炭火的熨斗回來,放在鐵架上。月盈端了盆水,將一條細麻巾浸濕又擰干,覆于衣上,再以熨斗熨燙,蒸騰出一片水霧。
楊錚看著那片霧氣,忽有所思。胡喜子正說著話,見楊錚走了神,便停了下來。楊錚一下子回過神來,道:“姐夫,你方才說什么?”
胡喜子道:“我說昨日遇到個相熟的行商,經(jīng)常走西寧衛(wèi)一帶,那邊就有毛犀。下回再去時,可以幫我買一頭來?!?p> 楊錚道:“一頭要多少錢?”
胡喜子道:“六百多斤的,差不多十兩銀子,聽說能出一半的肉?!?p> 楊錚尋思了一下,道:“入冬后,商隊怕是也都歇了吧。要帶毛犀過來,最遲應在十月。那時肉是否能多存些時候,又或者能一下子賣掉?再者六百多斤的牛從西寧衛(wèi)趕過來,近千里路,會掉多少膘,還能不能出三百斤肉?”
胡喜子聽得怔了怔,道:“依你說,這生意做不得了?”
楊錚道:“不是做不得。十兩銀子也不算少了,做之前總得多考慮一下。賬若能算過來,當然是做得。”
胡喜子道:“那我就再打問打問,反正眼下時候還早?!?p> 兩人又說了會話,月盈將衣服熨好了,給楊錚換至身上,又給他換了鞋,戴上四方巾。胡喜子看了贊道:“合著阿舅就該讀書,這衣冠最適合不過。”月盈也是雙眼泛光,在旁抿嘴笑而不語。
大明之人最愛以貌取人。既有因樣貌丑陋到手的狀元變成榜眼的,也有因相貌出眾而平步青云的。楊錚雖年紀尚小,但換了這直身,頓有儀表堂堂之相,不禁就讓人對他的科舉、仕途更有信心。
楊錚自己卻很有些不適。此際對各類人等衣冠要求已不甚嚴,但各種衣物的制式仍大體沿襲太祖時的規(guī)制。他所穿這直身,衣擺去地一寸,也就是剛能露出腳面;袖長過手六寸,可以向后挽,但不能超過距肘三寸的位置。
這般寬大的衣服,不論是坐立行走,還是做什么事情,都很不方便。怪不得讀書人做事都慢條斯理的,實是想快也快不起來啊??杉词且呖婆e之路,這種衣服以后怕是要經(jīng)常穿的,故而報怨也無意義,還是盡快適應比較實際。
結(jié)束停當,楊錚將月盈等人留在店中,帶了知州題的那幅字,獨自去古記鐵鋪尋古常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