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萬程繼續(xù)推著高強，沿著穿行在半人高的蒿草中間的小路往前走。
那小路，是看門人來回走動踩出來的，由外面的廠門，直通工房那面的大門。
劉萬程還是邊走邊說:“老爺子，當年你說的很對。管理層缺乏新意識，雖然有了現(xiàn)代化工廠，卻不知道如何管理，缺乏專業(yè)精神。
還有啊，就是咱們的工人，都是從落后原始的手工造型模式里出來的。缺乏科學理念和專業(yè)技術(shù)能力，沒有足夠的專業(yè)技術(shù)培訓，就匆忙上崗，造成了今天的悲劇。
可要我說，不僅如此啊。咱們的管理理念，工人的主人翁意識，業(yè)務(wù)上的營銷手段，和現(xiàn)代化企業(yè)，都差的太遠太遠啦。從動亂年代走出來，迅速轉(zhuǎn)入經(jīng)濟化社會，咱們在意識形態(tài)上，相比發(fā)達國家，要落后的更多?。?p> 咱們國企要發(fā)展，引進先進的科學技術(shù)，僅僅是一方面。如何在新的經(jīng)濟環(huán)境下，找到新的思想中心點和價值觀，再次把散掉的人心聚攏在一起，讓工人們相信領(lǐng)導層，再次鼓起五六十年代的干勁，才是最重要的！要不然，就是有了現(xiàn)代化的設(shè)備，又怎樣呢？還不是像這鑄造分廠一樣，最終變?yōu)閺U鐵，白白浪費了國家和企業(yè)寶貴的資金！”
劉萬程對高強說，其實也是在對自己說。穿越前后，看到的一樁樁一幕幕，讓他痛心疾首又無可奈何。
他說的這些，就是他在痛定思痛之后，這些年來，在內(nèi)心深處的深深思考。他相信，高強也會和他一樣，曾經(jīng)在心里深深思考過這些問題，要不然，他們不會有那么多的共鳴。
果然，他看到高強臉色嚴肅，那只沒有受腦血栓影響的手，用力的抓著輪椅扶手。這說明他內(nèi)心和劉萬程一樣，是激動的?？粗@很快就會變成廢鐵的國家財產(chǎn)，心里的痛，恐怕更甚于劉萬程。
劉萬程說:“老爺子，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其實，我心里也不好受。畢竟咱們都曾經(jīng)是國企人，心里愛著這個國家，也愛著這個工廠。
以前在廠里的時候，我就和張廠長來這里看過。這里的設(shè)備，都沒有太大的問題，只要再次投入資金，還能夠恢復生產(chǎn)。
當時啊，我們二分廠的設(shè)備，已經(jīng)不能再堅持高利潤了。我就想，這個分廠可都是先進設(shè)備啊，如果我們能接過這個分廠來，說不定就能干件大事！
當時啊，我們還傻乎乎地找人核算過，修復設(shè)備，原材料儲備，再算上聘請專業(yè)技術(shù)人才，工人培訓的費用，恢復生產(chǎn)，看看到底需要多少錢？結(jié)果算出來的費用，把我們倆嚇傻了。就是把整個二分廠和我們倆賣了，也不夠填這個窟窿的！
為這個事兒，我們兩個還互相指責半天，都罵對方不自量力，胡出主意?？赡菚r候，不是給逼的沒有辦法了嗎？”
說到這里，劉萬程仿佛就看到了自己和張年發(fā)當年在辦公室里，互相吹牛打趣的場景。
一年的朝夕相處，讓這兩個人結(jié)下了深厚的友誼，惺惺相惜。
可是，他已經(jīng)再也幫不了張年發(fā)，再也無法用自己的經(jīng)驗和智慧，來拯救那個破敗的工廠了。
他的眼睛里，不自覺的就涌出淚水來，模糊了視線。
過了許久，他才抑制住自己內(nèi)心的波瀾，對高強說:“可是這一回，老爺子啊，咱們可能有門兒啦。這個工廠，欠著銀行那么多貸款?？倧S還不起，已經(jīng)把它抵押給銀行了。銀行也想找一個單位代管，讓它恢復起來，產(chǎn)生利潤，來減少損失。可是，好多企業(yè)，包括風投公司，都來看過了，誰也不敢接手這個爛攤子。
我一個朋友向銀行方面推薦了我。銀行方面已經(jīng)和我談過了。只要咱們能拿出一個可以說服他們的運營方案來，他們就會把這個工廠，交給咱們來代管。銀行有錢啊，只要解決了資金問題，老爺子啊，有你高老虎坐鎮(zhèn)，有我的公司營銷團隊，這個工廠，就活啦！
老爺子，如果咱們有錢了，把這個破敗的工廠交給你，讓他再重新恢復生機，你一定知道該怎么做，是嗎？”
高強從輪椅上仰起頭，又努力回轉(zhuǎn)過來，看著劉萬程，眼里發(fā)出灼熱的光芒。
劉萬程知道高強動心了，就繼續(xù)說下去:“可是，老爺子，在這之前，你得先站起來，恢復你高老虎的威風?。]有你高老虎，我一個人不敢走這條路啊。
我出謀劃策，制定方案行，真正管理實干，我這個假水手，就比你這個真正的水手，差遠啦。
我缺少一個在艱難時刻，可以帶領(lǐng)工人披荊斬棘，殺一條血路出來的大將啊。離開你高老虎，誰能把工人的干勁鼓起來？離開你高老虎，誰能接這么重的擔子？我想不到還有誰，我劉萬程這個假水手，肯定不行。
老爺子，你說，咋樣才能讓咱們那些心已經(jīng)散了的，被人家說成偷奸耍滑，磨洋工的國企工人們，再爆發(fā)出以往的能量？
誰還能贏回他們的信任，再次鼓起他們的干勁？相信整個江山機器廠都會是一個答案，那就是你高老虎，江山機器廠這面永遠不倒的大旗！
你只要往這個大門口一站，大吼一聲:你們信不信我？大家一定會異口同聲地回答你:信！然后你就會說:還墨跡啥，都給我抄家伙，干起來！
老爺子，你不站起來，我心里沒有底，啥大事業(yè)也不敢干??！”
就這么說著話，劉萬程已經(jīng)推著高強，走到了鑄造車間的，已經(jīng)長滿了紅銹的大門跟前。
到了那里，劉萬程就站住了。和坐在輪椅里的高強一起，仰望著那兩扇關(guān)閉著的巨大的鐵門。與這大鐵門相比，他們兩個人就顯得十分渺小了。
當年紅火的時候，曾經(jīng)有上千的工人，從這個大鐵門里進進出出，留下許多的歡聲笑語，也記錄了無數(shù)的辛酸往事。
自劉萬程一路述說到現(xiàn)在，高強一直再沒有咿呀說話。這時候，整個廠區(qū)里寂靜的出奇，只偶爾吹過那巨大院子里的微風，帶動了遍地蒿草的尖梢，發(fā)出輕微的“呼呼”聲。
隱隱約約的，劉萬程似乎聽到了高強在呢喃。聲音有些過于小了，他聽不清，不由就俯下身去，頭接近高強的嘴邊，仔細傾聽。
沒錯，是高強在呢喃。呢喃聲里，似乎還帶著模糊的節(jié)奏。
慢慢地，劉萬程竟然聽出點那呢喃的是什么來了。那是一首五六十年代的老歌:
咱們工人有力量
穿上工裝就不一樣
讓青春之火燃燒出夢想
……
高強能連貫發(fā)音了！這讓劉萬程吃驚不小。他不敢打擾他，只靜靜地，仔細地聽他不斷呢喃。每當他的呢喃連貫不起來，出現(xiàn)停頓的時候，劉萬程也用嘴哼哼那首歌。他不會唱歌詞，但他知道節(jié)奏。
這時候，高強就會隨著劉萬程哼出的音調(diào)，把歌詞唱出來:
咱們工人有力量
進入車間就不一樣
讓生命擁抱著每次曙光
一輩子讓夢想自由飛揚
……
奇跡，就在這時候發(fā)生了。劉萬程已經(jīng)可以完全聽清楚高強唱的是什么:
咱們工人有力量
挖掘機開啟民族的富強
把一滴滴汗水流進土壤
只為社會主義嶄新模樣
……
漸漸地，高強唱歌的聲音在逐漸加大:
咱們工人有力量
工程圖勾畫夢想的寶藏
把一份份榮耀記在心上
要讓世界發(fā)出
光芒萬丈
幾遍之后，他竟然不用劉萬程提示音調(diào)，也可以把那首歌完整地唱下來了:
咱們工人有力量
進入車間就不一樣
讓生命擁抱著每次曙光
一輩子讓夢自由飛揚
咱們工人有力量
挖掘機開啟民族的富強
把一滴滴汗水流進土壤
只為社會主義嶄新模樣
咱們工人有力量
工程圖勾畫夢想的寶藏
把一份份榮耀記在心上
要讓世界發(fā)出光芒萬丈
咱們工人有力量
挖掘機開啟民族的富強
把一滴滴汗水流進土壤
工程圖勾畫夢想的寶藏
把一份份榮耀記在心上
要讓世界發(fā)出
光芒萬丈
……
就這樣反復吟唱，高強越唱，聲音就越清晰，嗓音就越洪亮。
歌聲不知道什么時候就停止了。接著，劉萬程就聽到了一聲高喝:
“扶我站起來！”
那是高強那大嗓門的聲音，劉萬程太熟悉這個聲音了。
他有些反應(yīng)不過來，半天才問出一句話:“叔，叔你會說話了？”
“扶我站起來！”
劉萬程再次聽到了這洪亮的聲音。他不敢怠慢，趕忙扶著高強站起來。
高強用力甩開了他的手，離開輪椅，踉蹌著往前走了兩步，身子前傾，差一點摔倒。但他沒有摔下去，穩(wěn)穩(wěn)地站住了。
慢慢地，他轉(zhuǎn)回頭來，看著劉萬程，目光炯炯。好久他才說:“小子，我會站起來，將來還會健步如飛！但是你得把這個工廠給我拿下來！一年以后，要是我高強不能讓它創(chuàng)造效益，我就不是高老虎！”
聽著這慷慨激昂的，獨屬于高老虎的聲音，劉萬程不由熱淚盈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