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曇花謝
柔順規(guī)范的聲音傳進眾人耳里。
原弘眉心一糾,暗惱自己錯過了溜走的最佳時機。
而那邊,唐心兒瞅眼鹿荏,又瞅眼原弘,突然靈光一動,想通了自己第一次見金閃閃時為什么會覺得莫名熟悉。
看這一舉一動都是規(guī)矩,都是方圓的原弘,可不就和那位大家“規(guī)”秀鹿荏一樣,都仿佛從一條流水線上生產(chǎn)出來的嘛!
秉持獨樂樂不如眾樂樂,唐心兒拉過鹿荏到原弘面前,笑瞇瞇的小臉,像個專業(yè)拉皮條的老媽子。
“金閃閃哪,我給你介紹介紹,這位大美女叫鹿荏。別看她長得沒我可愛,胸沒我大,名字也起得像個路人,但她呀,據(jù)說可是軒轅京都的第一美人,對了,還是第一才女!”
“……”
“……”
這話一出,除了早已習慣自家奶貓這副德行的宇文時,原弘和鹿荏皆不約而同赤紅了一張臉。
只不過原弘是羞的,鹿荏卻是氣的。
有這么引薦人的嗎?!
什么叫做她沒她可愛,她,她的那里沒她……這,這唐家小姐真是太不像話了!
鹿荏攪著帕子,心里像是八十萬頭馬在奔馳,但罵人的話她又不知如何說,發(fā)泄也沒地兒發(fā)泄,就只能憋在心里慪悶氣。
半晌,原弘才訕訕出聲,“鹿小姐呀,久仰,久仰?!?p> “……”
鹿荏再默。
久仰個鬼?她又不是攝政王那般的人物,能讓堂堂一國太子久仰大名?!他以前怕是壓根就不知道她這號人吧!
鹿荏心下愈加難平,十幾年高門貴女的心態(tài)培養(yǎng)讓她不屑于回答這種話,但是,看著原弘那身代表著乾元太子的杏黃色,鹿荏卻不得不具有“大家素養(yǎng)”地擠出一個微笑。
“承蒙太子抬舉?!?p> 冷淡的語氣,僵硬的客套,卻頓時讓兩人間的氣氛更加冷凝。
原弘皺眉,掃了鹿荏一眼,方才因著其儀態(tài)端莊而將將上漲的一點好感,立時降至冰點。
事實上,原弘說“久仰”,并不全是信口客套。鹿荏身為軒轅廷尉府的千金,軒轅京都之貴女表率,特別是那段苦追軒轅攝政王六年,卻至今不得果的悲劇情史,即使是遠在乾元,原弘也不可能沒有所聞。
方才之所以語氣訕訕,也只是因為母后從前并不讓他多接觸女子,猛地聽見那小惡魔那般毫不忌口的說話方式,一時有些不習慣罷了。
可現(xiàn)在,區(qū)區(qū)一個高門千金都能隨便對他甩臉子,他還管她叫路人還是鹿什么?簡直是目無尊卑!
原弘立馬冷下臉,不甩鹿荏,不予回應(yīng)。
毫無顧忌地,表達出自己的不豫。
鹿荏見此,更是氣悶,掩在大袖下的帕子狠狠一攪,低著頭也不說話了。
唐心兒和宇文時就在一旁,一會兒左瞧瞧,一會兒右看看,對這兩個這么“相似”的人竟然在這么短的時間就搞起冷戰(zhàn),也是很驚奇。
驚奇兩人的無聊程度依舊相似得一匹。
“咳咳,鹿小姐,你今天來是有什么事嗎?”
宇文時率先打破了平靜,平靜地問道。
聞言,鹿荏立馬抬頭看了唐心兒一眼,顯然今天就是沖著唐心兒來的,不料,卻看見一臉嫌棄無聊的正主兒,現(xiàn)在正專心致志地在吃水果。
那悠閑看戲,事不關(guān)己的姿態(tài),霎時點燃了鹿荏的最后一節(jié)導火索。
“唐小姐,你怎么還能如此心安理得地坐在這?雖然我沒有證據(jù),但我知道那是你做的!除了你,我想不出還有誰能做到!”
“……我做什么了我?”
唐心兒咬著水果叉,十分無辜。
她吃個自己種的水果,怎么就不能心安理得了,她到底是搶了她家頂級廚子,還是克扣了她最喜歡的糕點?一臉好似勢必要與恐怖分子抗爭到底的熱血表情,是想鬧哪樣?
唐心兒看鹿荏是無理取鬧,鹿荏也覺得唐心兒不可理喻。
“你少裝無辜!這種事,還非得我說的明明白白你才會承認嗎!”
鹿荏根本不相信,攝政王受傷這么“大”的事會有人能不時時銘記在心,現(xiàn)在頂著一張無辜可愛的臉,無非就是跟她裝傻。
“你不就是仗著唐老將軍和宇文小侯爺,還有攝政王對你的容忍,才敢如此放肆嗎!但唐小姐可要記得,人的忍耐是有限的,不要以為攝政王包容你,你就能肆無忌憚地傷害他!”
連珠帶炮針鋒相對的言辭,此刻,就宛如紅孩兒的三昧真火,一旦燃燒,就似乎徹底沖破了世俗框條的約束,燒出一個以前被捂得嚴嚴實實的本來面目。
鹿荏的臉上,抹盡了由憤懣而燒出的頰紅,似為原本死板模式化的小臉,添上了一筆從未有過的生動。
聞言,原弘一驚。
宇文時一頓。
唐心兒一怔。
包容?
他,一直在,包容她?
這回,換唐心兒不說話了。
但她不是因為鹿荏的指責而生氣,她只是在想……
腦海里,突然浮現(xiàn)出的那雙星灰眼眸,淡然,曠遠,輕柔,似乎無論她怎樣為所欲為,那雙比天空還要深廣的灰眸,都只是眼帶柔光地望著她。
始終未變。
毫無下限。
那種感覺,就好像……人們總是苛求別人,卻從不強求自己一樣。
“怎么,你現(xiàn)在想起來了?知道后悔了?你在打傷攝政王之時怎么不后悔!”
鹿荏直逼到唐心兒面前,振振有詞,仿佛不達目的誓不罷休。
“鹿小姐你夠了!”
宇文時擋在唐心兒身前,對上鹿荏。
“根本沒有證據(jù)的事,你憑什么這樣指責我家奶貓?!鹿小姐自詡名門閨秀,這就是你的為客之道嗎!金銀!把她給我請出……”
“就憑我追了他六年!”
鹿荏狠狠地打斷了宇文時。
“六年哪!你一個風流博浪的小侯爺怎么會懂得!怎么會懂得,整整六個春去秋來的逝去對我們女子的殘忍?”
宇文時皺眉,不語,只是護著唐心兒離鹿荏遠點。
他確實不懂。
可據(jù)他所知,那所謂的六年,不都是她自己心甘情愿的么?
明明是自己做出的選擇,卻沒有為它承擔后果的覺悟,以致于現(xiàn)在仍舊嘆惋逃避,如果這也算一種領(lǐng)悟,那他,永遠也不想去懂。
鹿荏見宇文時默然不語,而唐心兒又躲在宇文時身后,銀牙一咬,更加激動了。
單薄的身影,有些瘋狂地朝著唐心兒吶喊。
“你就只會躲在男人身后做一個什么都不知道的菟絲花嗎!你出來呀!”
鹿荏雙手抱著頭搖了搖,突然輕聲,“你怎么能下得了手呢?”
“你知道,攝政王受傷會讓軒轅國民怎么想嗎?你知道在這三國秋狝之際,攝政王的受傷會帶來多大影響嗎?你知不知道,今早各大報房刊登的頭版頭條上面怎么寫?你又知不知道,傷了皇親王臣的罪名一旦傳出,你和整個將軍府都將受盡牢獄之苦!”
鹿荏有些陰涼的視線鎖著唐心兒,毫不給她逃避的機會,一步一步向前,一聲震過一聲。
“你怎么能下得了手傷害他?”
“你說話呀!你怎么忍心?”
“我苦苦追了他六年,從沒見他對誰這般好過。不管是對事,還是對人,他從來都是淡漠。不論你做了什么,他都絕不會對你冷眼,只是淡漠,淡漠地掠你一眼,仿佛,所有人在他眼里,都并無二致?!?p> 說著,鹿荏忽然笑了。
“我曾以為,這輩子可能也就這樣了,永遠不會有人能走進他的世界,更罔論,走進他的心。是的,在一個多月前,我都還是這么以為的。但是,你出現(xiàn)了?!?p> “你的出現(xiàn)打破了我,甚至是所有人的自以為,讓我們看到了那個仙人般的攝政王原來還有那樣……那樣溫柔的一面。”
“從第一次見你,他就不顧禮教帶你坐上了他的宴桌,后來,知道你喜歡玫瑰酥,他就親入庖廚為你做糕點,我都不敢想象,那樣一個孤傲的人,在知道你與小侯爺同居同住之時,他竟然縱容了你。”
鹿荏所說的每一件小事,放在瑣碎中,都是那么地不起眼。
可當這一樁一件一點點地堆砌在面前,不要說唐心兒,就連一旁的原弘都瞪大了眸子,口呿舌撟。
大概沒有一個古人會相信,身處那般高度的男人,會需要做到這種地步來討一個人的歡心。
原弘自認,若是換他,他做不到。
“所以,或許你此次這般傷他,他卻依然縱容你,甚至為你壓下新聞,也沒什么好意外的?!?p> “可是啊。”
鹿荏望著唐心兒,眼里流溢著唐心兒看不懂的悲慟。
“我不明白,為什么他對你這么好,你卻仿若一無所覺,視如無睹般,從不好好珍惜?如果你不喜歡他,為什么不跟他說清楚?我知道,你有很多人愛護你,你不需要面對像我一樣的艱難選擇,對你而言,或許永不變動的當下才是最幸福的,但這就是你逃避和怠慢他人情感的借口嗎?”
“這對他,公平嗎!”
“我知道自己從來都配不上他,盡管看著他一個人孤獨我心里很難受,但他并不需要我對他的好,所以,所以如果你發(fā)現(xiàn)自己也喜歡他,你能不能也對他好一點?”
一字一句,宛如眼角晶瑩的淚,砸濕了鹿荏手中的一整塊帕子。
鹿荏捂面,低低的啜泣打散了她最后的勇氣。
方才的本真,亦如曇花一現(xiàn)般。
凋謝。
“對不起唐小姐,鹿荏今天失禮了。小侯爺說得對,這些話或許輪不到鹿荏來說,但……看在這是最后一次的份上,望唐小姐原諒鹿荏,也望,你能記得我最后的話?!?p> 大家閨秀的端莊漸漸回到鹿荏身上,得體的笑容,也再一次刻回鹿荏的嘴角。
“鹿荏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