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悠長的走廊里落滿了灰塵,凋落了墻皮的灰色墻壁下凌亂著幾塊碎磚,殘破的燈光忽明忽暗,走廊的盡頭是一塊畫滿了詭異符號的落地窗,窗外是悶熱的風和陰沉的天。
溫舟矗立在唯一亮著燈的教室外,輕輕做著深呼吸,一只手伸向緊關著的教室的門,卻停在了門把手上方十厘米處。走廊里響起幾聲吱吱聲,是兩只干瘦的老鼠在爭著一塊發(fā)了霉的蛋糕,溫舟順著叫聲望去,目光卻停留在了走廊盡頭那塊骯臟的落地窗上,發(fā)起了呆。
穿越后應該怎樣去生活?
這個命題并不算大,也就介于八榮八恥之我見和鋼鐵是怎樣煉成的讀后感之間,寫成八百字的議論文總結起來無非就是一句星爺?shù)呐_詞“努力!奮斗!”但是考場上畢竟?jié)M分作文與零分作文共存,關于任何事的看法總歸是有兩面的,溫舟從不相信穿越會改變一個人,換言之,人,總歸會活成他本來的樣子。
遺憾的是,溫舟本來就不是個主角。
什么樣的人才能算主角呢?
憑著溫舟縱橫起點七八年的經(jīng)歷做出的總結:他也許不是很帥氣,但一定很有魅力,他也許出身卑微,但一定注定不凡,他也許天生廢材,但一定堅韌不拔,他也許歷經(jīng)艱險,但一定逢兇化吉,他可以很猥瑣,可以很冷酷,甚至可以是個殺人狂魔,但無論他走到哪里,總能讓世界變成他的舞臺,讓所有人注視著他。
于是對著模板,溫舟發(fā)現(xiàn)自己連男二男三甚至反面十號都算不上,只能拿著一件斗篷扮演一條龍。
他能想象到這樣的畫面:反一凌辱主角時,自己抱著半個青翠的西瓜縮在人群里,主角被反一打傷時,自己開始啃手里的西瓜,主角滿面悲痛開始蓄力時,自己丟掉了西瓜皮,在用紙巾擦手,主角蓄滿力開始放大,自己又拿起了個哈密瓜……
故事的最后主角把背影留給了所有人,反一思考著怎么繼續(xù)搞破壞,路人開始感嘆莫欺少年窮,自己則開始想著晚上要不要買個榴蓮……
溫舟就是這么一個人,說普通吧,融入不進普通吃瓜群眾,要是普通吃瓜群眾至少主角暴走時也該給面子的象征性的露出幾個驚詫的表情……然后繼續(xù)吃瓜。說特別吧,在這樣的年代,也沒能特別到有那么幾個比較時髦的病,比如精神分裂,比如躁郁癥,或者斯德哥爾摩癥候群,再次點連個抑郁癥也行啊,通通沒有,于是溫舟終于明白自己可能真的有點問題。
活在高壓鍋里,于是壓力大便成了正常人的標志。
溫舟并不喜歡唱歌,但總有自豪的唱一首“我最大的病就是沒有感覺”的欲望。
但并沒有什么用,溫舟依然茍成了普通吃瓜群眾。
如果沒有什么意外,溫舟會像一個吃瓜群眾一樣的活,然后像一個吃瓜群眾一樣的死。
于是意外發(fā)生了。
嘛,意外總會發(fā)生的。
一個墜機的人死前會是什么樣子的?
溫舟當時很平靜,腦子里第一浮現(xiàn)的是因為出遠門而送到姥姥家的金毛犬,接著就想到了柜子里上周末剛剛買的三大袋狗糧,然后就想到了買完狗糧后卡里拮據(jù)的存款,跟著就想媽的還不如死了算了,然后咬緊了牙,因為他又想到了等下可能會很痛,最后又有點奇怪,為什么別人都有智齒而自己卻沒有,雖然沒有智齒挺好的,但還是沒有。
再然后溫舟又覺得有點無聊,因為飛機還在墜,不知道還有多久才能毀,再再然后他一邊缺著氧一邊反省自己,反省自己死前的想法很不吃瓜,于是他想流幾滴眼淚,使勁擠啊擠,旁邊人小便都醞釀出來了,他依然雙眼發(fā)干。
溫舟覺得自己應該喊點什么,又覺得還是咬緊牙吧,免得等下把舌頭咬斷——盡管墜機后可能腦袋都會摔扁,再然后溫舟又覺得自己是不是該再想想親人朋友什么的,就在溫舟糾結的時候,眼前一黑……連一句“啊”都沒能喊出來。
根據(jù)溫舟從小到大看過的電影電視和文學作品里,但凡是個有名字的,哪怕是特邀群演死前眼前也會浮現(xiàn)走馬燈,演技浮夸點的,面目猙獰伴隨著無意義的吼聲,演技內(nèi)斂點的表情悲傷眼睛里浮現(xiàn)許多莫名的情緒,有悔恨,有留戀,可能有更多其他的情緒,也可能什么都沒有,只是因為內(nèi)急。
溫舟有點讀不懂表情,但也沒到謝耳朵那種分不清疑問和諷刺的程度。
那是大二時候的周末,溫舟整個寢室人一起去劇組跑龍?zhí)住D菆鰬蚴且粋€英雄為了群眾而死,所有人一起悼念,導演讓所有龍?zhí)茁冻霰瘋谋砬椋R頭會從左拉到右邊,一掃而過,拍不拍的到說不清,剪不剪不知道,但溫舟仍然在盡自己最大的努力。
遺憾的是那場戲依然因為他卡了三次。
導演是個年輕而又較真的人,于是單獨叫出了溫舟,溫舟依然盡自己最大的努力擺出了悲傷的表情,導演感受到了溫舟的認真,于是覺得溫舟可能是在找碴……
最后的結果就是溫舟作為一個吃瓜群眾看完了一群吃瓜群眾這場扮演吃瓜群眾的戲。
這件事讓溫舟明白了演戲嘛,你是什么感情沒人在意,別人在意的是他們感受到的感情,還有就是自己可能真的沒什么表演天賦。
比如這人生最后一幕。
那個年輕認真的導演依然不曾知曉的是,拍戲時溫舟腦子里想的是因為中考而錯過最后一面的爺爺……
關于溫舟這人生最后一幕,有好和壞兩個方面,壞的方面是溫舟對于自己的謝幕并不滿意,一點不壯烈,也不凄慘,也不輝煌。
好的一方面是,溫舟還活著。
另一種意義上的活著。
深深的吸了口氣,又輕輕的吐了出來。“刷”的一聲響,溫舟徹底的拉開了教室緊閉的大門。
仿佛墮天使升天,吝嗇的陽光越過半灰的玻璃窗,打在了溫舟那張因緊張而布滿汗水的臉,也驅(qū)散了些許走廊里的陰暗。本來略顯喧囂的教室徹底的安靜下來,伴隨著陽光,三十幾雙滿懷著各種感情的目光落在了溫舟的臉上。溫舟的嘴角翹起一絲勉強的笑。
不停歇的,溫舟大步走進教室,走向講臺,轉(zhuǎn)身,面向黑板,背對教堂,拿起粉筆,閉眼,深呼吸,憑著感覺使出全身的力氣寫下兩個碩大的、占據(jù)著將近半個黑板的字——穿越!
盡管溫舟寫的很用心,但字依然很丑,像只七條腿的午餐吃撐的蜘蛛,在黑板上放肆的橫行。
正如溫舟從不相信一個人會徹底的改變,哪怕遭遇再大的刺激——即使是死而復生,溫舟依然活不成主角,并在吃瓜的路上越走越遠。
但他依然不得不承認,來到瓦洛蘭的第一天,他本有可能徹底的改變自己,從頭到尾,從里到外。
那是一個風雨凄迷的夜晚,溫舟清醒于一塊七八米高的黑色石碑下,石碑上密密麻麻的刻滿了漢字。
石碑前是兩個對峙的中年人。
所以說,為什么全宇宙、不對,是各個宇宙都用漢字嘛。溫舟看著黑板上的字呆呆的想。
轉(zhuǎn)身,展現(xiàn)在三十幾雙目光前的,是溫舟那張平靜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