鮑一春撫著幾縷不多的胡須,往城東一處酒館走去。
每月初一、十五,他都要去這里坐坐。離京城不遠,長安這里的菜式他也都試過,但不喜歡,還是軟糯香甜的東坡肉、紅油蹄膀能勾起他的胃口。自然,這家酒館不僅肉做的香,主要是有女兒紅。
這女兒紅也分口味,比如紹興女兒紅,香氣更重,酒糟要直接一些。喝一兩盅,篤定就能有回到煙雨江南的感覺。
剛走到半道,忽然肩頭被拍了一下。一個長衣俊朗的小哥拱手叫道:“先生可是鮑家大爺?”
“哦呦,聽你口音,倒是老鄉(xiāng)呢?!?p> “正是呢。我家就在紹興鎮(zhèn)寧村。族里有人先前勞煩過大爺幫忙分家,大爺可記得?我就是那一回認得大爺?shù)?!大爺?shù)乃惚P,別人不知道,我可曉得,好精的嘞!”
“分家嘛,我也幫人分過好多,不知小哥是哪一家的?”
“小可姓聶名大牛,大爺不記得聶家族里那回?要不是大爺,家里都要出人命的嘞。”
鮑大記不清了。
不過,他知道這分家的糾紛嘛,其實在師爺界里是最簡單的。
要是是兩兄弟分,便教兩家各自拿出自己名下的東西,若是兩家只看對方的好,這便簡單,只消把他們名下的財產(chǎn)一交換,他們就無話可說。都鬧到衙門,又都說對方的好,那就給他們一換,兩家都拿到自己覺得好的財產(chǎn),再說不好,就是故意找事。所以,一般情形,兩家都各自回去再商量。怎么都不敢再鬧到縣衙了。
若是三五個兄弟分,雖有些復雜,但也容易。
只要指定他們族長帶三個人來,由他們當面分清,那時就不會照顧各家的小算盤,硬分下去,若是還鬧,就給板子。這是官府劃分,有不滿意也得接著。真要幾家都不滿意,硬要鬧,就拿出分不清楚的當場發(fā)賣。賣多少銀子幾家均分。這樣的好處是,能自己商量的,盡量別往衙門跑。不然,除了板子,還有打點的銀錢,最后都占不了便宜。
其實,做師爺就是不要給主家?guī)闊?。有的事情,能說清楚也不需要搞清楚。
師爺界里最有名的一課,便是“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這句孔老夫子的圣訓。
若是對付性格剛毅,做事決斷殺伐厲害的主人,師爺便支持“讓百姓跟著走,沒必要讓他們知道為什么”這一種說法。
若是追隨的是喜歡公平,凡事愛引經(jīng)據(jù)典,常以愛民掛在口頭的,便讀為“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p> 多了兩個斷句,老夫子的話就生生成了另外一種意思“百姓,其可者,使其自由之,其所不可者,亦使知之?!?p> 里面便藏了“德化政治、順民應天、開啟民智”的儒家思想。
紹興師爺聞名遐邇,便是因為他們圓通人情世故,知道師爺本性就是“佐治”。
所以,聶大牛提到分家糾紛,雖然記不清,鮑大也打著呵呵認了同鄉(xiāng)。
大牛一路跟著鮑大到了酒館,兩人叫了幾道家鄉(xiāng)菜,大牛做東,又道自家存有好酒,約大爺過兩日再來這里喝酒。
過了兩日,鮑大正在縣衙里閑來無事,外面進來一個小廝,送了一個手札,約鮑大晚上淺酌兩杯。
晚上的酒喝起來果然最是正宗。
這大牛衣著并不十分講究,可是這吃菜喝酒,那是樣樣都不馬虎。
外面忽然落下小雨,兩人推窗看去,煙雨蒙蒙,也有小童牽牛耕田,綠柳依依,酒香菜美,大牛興起,跟鮑大哼起了小調(diào),把個鮑師爺高興的酒足飯飽,興盡而歸。
不知不覺,鮑師爺漸漸離不開大牛的女兒紅了。
又到了十五,這一日,是鮑大師爺跟衙門里幾個管錢糧的衙役喝酒的日子。
這一日,還定在老地方,連楊主簿也到了。
這楊主簿管的就是府庫,平日跟鮑師爺交往不多,但人前人后都極客氣。
開席之后,楊主簿便開始夸自從鮑師爺管賬,衙門上下都輕省了不少。還是外來的和尚好念經(jīng),這大半年里,賬目全都清清爽爽,全靠了師爺操心。
平日鮑大對楊主簿還是敬而遠之的。他既然幫李太爺管錢糧,就跟楊主簿常常對賬,總是遠一些好說話。今日不知怎的,他突然沒了戒備。加上眾人哄抬他,酒自然沒少喝。
跟平日一樣,架著醉意醺醺的鮑師爺回到他租住的小院,熟悉的衙役幫他倒了茶水,關(guān)上門走了。
腳步聲遠去,鮑大突然從床上一躍而起,他的臉上一絲醉意都沒有,眼睛睜得跟牛一樣,一股股冷汗冒了出來。
“鮑師爺大概今夜睡不著了吧?”一個聲音在暗處想起。
鮑師爺嚇了一跳,只見一個黑乎乎的影子就在桌邊,一動不動。
“誰?你想干嘛?”鮑師爺這時已經(jīng)完全清醒了,他也并不害怕,屋里沒有金銀。
多年師爺做下來,他知道自己中了圈套,還是要命的圈套。大約現(xiàn)在也沒人想來殺他,留著他的命還有用。
“是我啊。大牛的聲音,師爺也聽不出?”
“你跟他們是一伙的?”
“師爺,要是我跟他們一伙的,你到今天還蒙在鼓里?!?p> 鮑大清醒過來,點點頭?!安诲e,你是幫我的。今晚的酒,是你換的?!?p> 聶大牛哈哈一笑?!磅U師爺一下子能明白過來,果然是師爺中的翹楚?!?p> “他們,,,這樣做有多久了?”
“聽托我來的人說,大約這一大一小兩個賬目,是很早就有的。不過,你來了以后,就只有一本賬目了?!?p> “不錯?!滨U師爺嘆了口氣。“我剛來時有過懷疑,只是他們借口以前的賬目都送藩司那里對去了,并不給我看。我小心又小心,還是被他們算計了。”
“是。師爺你失算了。從第一次來酒館喝酒,他們就存了心思。所以,你喝的那女兒紅,都是做了手腳的。”
“所以,,,他們借機灌醉我,提前改好賬目,再用我的印鑒在上面。而且,都是上一本存庫的賬本,上面都有我的印鑒和親筆簽字。這樣,短時間內(nèi),我也不會去翻查。
大牛,謝謝你今晚換了酒,我一喝就覺出不對,又有酒保來提醒我一切照舊,所以才裝醉,探出了實情。。。只是,他們在這里面到底做了多少手腳?”
鮑師爺說完,衣裳已經(jīng)濕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