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是苦?
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
人生不會是十全十美、一帆風(fēng)順,即便有,興許也只是個曇花一現(xiàn)的假象。
很多事情,只要不貪心追求,便不會有失去一說。就仿佛是一個乞丐,若哪一天登極成了千簇萬擁的皇帝,左手撈權(quán)勢,右手撈金銀,永無止盡,若回到最初,乞丐最為滿足的興許莫過于是一個果腹的白面饃饃罷了。
而我若今,恰如一朝飛上枝頭的乞丐皇帝,明明很圓滿,卻總填不滿欲望的心。
我無法心安理得守著岐山一片花鳥和諧無憂無慮,但又時時深陷對明游虧欠的糾結(jié)情緒,我很懊惱,明明覺得自己心中殘缺,卻不愿意叫明游看出半分端倪。
端只怨,指縫太寬,而時光易瘦。
恰時刻,晚風(fēng)拂葉飛,漫天而起颯颯音絕。明游一副仙姿色垂釣湖畔,面上神情是從未見過的淡墨溫和,嘴角牽起一抹笑似微風(fēng)凌波般清雅淺淡。
我見他魚鉤輕輕動了動,他卻不摘魚,想他是否忘了,于是出聲提醒,“仙君,魚兒上鉤了?!?p> 他定眼瞧了瞧水波粼粼下浮動的線,眉間劃過一道微瀾,旋即又隨那忽然歸于平靜的湖面一并消隱,“魚兒從未上鉤。”
噯?
他沉吟了片刻,“要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要知后世果,今生做者是?!币痪湓捳f得我好沒頭腦。
“妙妙,要做什么便去做罷?!蔽衣勓砸徽瓉硭麜缘?,我此番欲言又止,是為了向他辭行。
我從身后朝他執(zhí)了個仙禮,“謝仙君寬恤恩命。”
他月白縹緲的身子忽然一凜,半束在腦后的青絲亦隨風(fēng)飄起了個不自然的弧度,語氣里的氣息沒來由地有些寒涼,“仙君,仙君。從前不曉得你這般守規(guī)矩?”
我頓覺胸中似有一陣化不開的沉悶,一時語塞。我從前的的確確不是個循規(guī)蹈矩的仙子,如今這般變化,連我自個兒也有些大吃一驚。
我低眉,絞著手指回顧了下生平這些豐功偉績——威逼昴日大公雞下蛋、攛掇朱雀同黑貓一場世紀(jì)之戰(zhàn)、擅借鶴頤山溫泉釋放靈氣、要挾朱雀小八哥擅闖妖神境地,似乎沒有一樁是擺得上臺面的規(guī)矩事。
心中那些荒唐事如走馬燈在我腦中一片片閃過時,耳朵卻不慎一個激靈。
“稱呼我‘明游’?!?p> 我遲疑地望著他,又見他唇角勾起晦澀一個笑,“我還是稱呼你‘妙妙’,既不在仙界,也沒必要掬這那些個虛禮?!?p> 我從廣袖下覆上自己指尖微涼的手,道,“好?!?p> 要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要知后世果,今生做者是。許多年后,我才能體會這話中的意思,正因為明游多年前的一個手抖,才造成了今時今日的因果。
我一腳跨過朱雀的脖頸,墩墩伏在我肩上,一雙濃濃的睫毛忽閃忽閃,桃紅兩瓣唇吧唧吧唧,睡得正是香甜。
明游不允我?guī)ё咝“诐?,說是要留個念想,我再是不舍也還是允罷。
朱雀正要起飛時,陌淚零忽然拎著方絲絹跑來,凄凄啼啼,“哇啊啊,就這般離我而去了嗎……我只不過疏淡你了幾日……妙妙啊妙妙,你怎可與那些花花草草吃味……都怨我生得太過好看了些……使得你們?nèi)粸槲疑窕觐嵉梗瑢?shí)在是作孽啊,作孽……”,末了,將絲絹放在手心擰一擰,滋滋拉拉出來好些水。
我一副難以消受的惴惴神情擰過頭,只當(dāng)沒看見這個慘景。
身下的朱雀亦好不矜持地晃了晃,起飛時候險些失穩(wěn)。
我不曉得朱雀飛行失穩(wěn)不單單是因為震驚于陌淚零厚過城墻倒拐的臉皮,更是因為失去的三根尾羽。
朱雀將將飛出岐山不足千里,便莫名其妙的有些左搖右晃得緊。
我忍住心中一陣翻江倒海,如是深明大義的覺悟:當(dāng)初若是攔一攔墩墩娃兒拔毛的興致,也許就不會是這般境地。
有句話叫,悔之晚矣。
天空中一陣抗風(fēng)刮得玄妙,一陣眩暈的我連同劫后余生的朱雀、一臉熟睡的墩墩一道刮進(jìn)了某個煉丹爐里。
不幸中的萬幸,是個尚未起火的丹爐。
我撐著暈暈沉沉的額頭,將爐子外邊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聽得斷斷續(xù)續(xù),恨只恨沒學(xué)那孫猴子煉出個火眼金睛,好將周遭的一切瞧個分明。
好容易費(fèi)了九牛二虎的聽力,才依稀辨得,此地約摸是北齊之境,有個叫做千刑的大祭司欲煉化一種丹藥,用處焉詳。
而這位叫做千刑的人,在北齊的地位,約摸比那個征伐善戰(zhàn)的齊王紇奚穆煌更加至高無上。我曾隨父親墨夷文督在北境駐軍多年,實(shí)在未有聽聞北齊還有個“大祭司”的神職,實(shí)在令人匪夷所思。
還不等我思明白個前因后果,偌大的青銅爐器便自足底而起漸漸灼熱,復(fù)又滾燙,復(fù)又蔓延至整個爐壁,目光所及皆是一片燎原赤目的紅。
“妙妙,你踩我作甚?”
噯?
我狐疑地朝下移了移目光,竟瞧得自個兒的兩只腳不知何時已心安理得的置于朱雀兩只小黃爪子之上,踩著。
怪不得,我直感五內(nèi)燥熱難耐,汗水啪嗒啪嗒地落下,一雙腳卻沒被燙著。
我望著朱雀一雙險些被我踩變形狀的小爪子,低低默念:阿彌陀佛,善哉善哉。
“小八哥兒,你不懼怕這丹爐?”朱雀明明被我踩扁了個爪子,但身上卻不似我露出半個快被烤化了的神情。
朱雀一雙金燦燦的眼珠子對著自個兒的腳丫子泫然欲泣哀悼了會兒,抬眼望向我的扭曲表情里竟有幾分傲嬌的神情,“妙妙好歹也是個仙子,難道不曉得這三昧真火的威力遠(yuǎn)不及我朱雀離火?!?p> 噢!原來炙烤這爐子的火叫三昧真火,又原來火也分個三六九等。
我不免對這只救我一雙腳丫子的小鳥兒油然生敬。
“嘎嘎,世間有七大天火,威力由淺遞進(jìn)依次是:三昧真火、六丁玄火、朱雀離火、幽冥鬼火、琉璃業(yè)火、焚天紫火、萬靈古燚。紫鳳之火雖有焚天煮海之能,但要說這世上最厲害的火,當(dāng)真真要屬……”朱雀說著說著,眼中升起一股子莫名崇敬的神情。
我咬著一根手指恍然悟了悟,一拍它的羽翼打斷它,“呀,原來小八哥兒厲害得咧,還能排個倒數(shù)第三?!?p> 朱雀遞給我一個幽怨的神情,也不曉得是這爐火太旺的緣故,我竟能從朱雀的眼轱轆子里瞧出一團(tuán)火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