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村里安安靜靜,路上不見一個人,門窗一律緊閉。地上沒有落葉,或屋上掉落的碎瓦,剛才那陣吹破窗玻璃的狂風竟不曾對村中造成一點影響,實際上,連樓下的三哥他們都不曾注意到起風的事。這地方的風象受到精確制導,昨夜繞過將軍墳和村莊,今天又單單瞄準在一間房,一扇窗。
“它是專沖我們來的,它偷聽雅溫和你講話。”丫妹說,“他們今晚又要鬧起來了。每到晚上要鬧的時候,白天照例他們都關門睡覺的。”
可不是,昨天的這個時候,我獨自一人在村中轉悠村里就是這般安靜。
“昨晚是趕鬼,今夜他們又會鬧出什么名堂呢?”我問丫妹。
“破地獄?!?p> “破地獄?”
破地獄是請陰司放回死去親人的亡魂。鬧的時候,在場子周圍布置五色的壇子,代表五行,又在中央放一只裝滿糯米的石頭米斗,米斗邊上擺福物供品,米斗中間插一根石杵,主事人扶持石杵,先念咒獻祭請神,然后喊‘放人,放人’,從的人也跟著喊‘放人,放人’,然后主事人松開石杵,要是石杵插得住糯米不倒,亡魂就放出來了。
“除了雅溫,村里還有別個布摩?”我有些納悶,按規(guī)矩破地獄該由布摩主事的。
“沒得,布摩是我爹來扮,昨夜趕鬼,我爹就扮的布摩,他很懂這些的。”
“那他們要請的亡魂是誰家的先人?”
“誰家的先人也不請,他們要請的是:鬼首。”
“鬼首?”
“對,”同行的布杰插口說,“如今從邪泉里出來的都是小鬼,鬼首它還出不來。因為那口古井還封閉著——古井才是陰物入陽的正門,現(xiàn)在引出邪泉的是側門,側門窄,只小鬼才鉆得出,鬼首身體大,鉆不出噻!”
“這并不難啊,既然村民都受了鬼的控制,那鬼首指揮他們把古井鑿開不成了?”
“鑿不開,”丫妹自信的搖著頭,“早防下的咧!李祖當年封井,據說用了一塊極大極硬的石頭,而且在石頭里面埋了兩把劍?!?p> “石頭里面埋劍?這咋個做得到呢?”
“這就是它們神奇的地方呀!兩把劍一名敬山,一名賀山,兩把劍都有千多年頭呢!是古時候越人地方傳下來的,‘雙劍入石,封鎮(zhèn)牢實!’我爹它們不是沒去鑿過,哪里鑿得動。”
“他們還想用炸藥崩,可惜五行隔絕,點不成火,炮都成了啞炮,就更甭指望嘍!”布杰也得意的嘲笑著未來岳父。
“你知道的不少啊布杰,從昨晚到今早你咋一聲也不吭呢,連你三哥也不告訴?”
布杰撓撓頭皮指指丫妹:“雅溫關照她不讓說,我有啥法子?!?p> “所以他們要找天眼,找到天眼才打得開雙劍入石的井封。不過,”丫妹又顯出擔憂的樣子,“雅溫說,天眼是神道,神道不成,還有鬼道。他們找不到天眼,就行鬼道,用破地獄的邪法請鬼首。起初天地人三眼齊備,神完氣足鬼道當然不行,邪泉出來已兩個月,力氣越攢越足,五行呈隔絕之勢,又有昨晚的大噴,破了地眼?,F(xiàn)在雙劍還鎮(zhèn)得住鎮(zhèn)不住它們,就不好說了……”
一路上,神水河不斷在房屋街巷的空隙出現(xiàn),眺望到黑鐵的水上豎立連天白墻,把世界擋在外邊。我想起昨天下寨趕鬼的大戲,忽然懷疑那場戲其實別有用意:三哥扮演的惡鬼噴吐青煙,令火熄滅,木變色,金生銹,水沸騰,不正是象征邪泉出世敗壞五行?莫非,開明油滑商人氣質的布摩村長,骨子里亦同雅溫一樣篤信鬼神?他裝得漠不關心,卻密切注意河這邊的動靜,他不報告,獨自祭起五行陣,身披茅草,腳踏鐵鏵,手舞雙劍,把鬼逼入土坑,又按壓雙劍念咒——
雙劍……是了,我昨天一連兩次發(fā)生幻覺,其中都出現(xiàn)了雙劍的形象,一次在敬偈寨神廟時,一次在觀看布摩捉鬼——為什么我會看見雙劍呢?直到剛才丫妹說起為止,我從未曾聽過鎮(zhèn)山村雙劍入石封井的往事,沒有任何記憶可供觸發(fā)這種聯(lián)想,為什么廟里的將軍要把雙劍交給我,為什么雙劍交疊的形象會唆使我親身下場與鬼相搏?這些幻覺,以及洗溫泉時做的怪夢,都不是我能夠自發(fā)回憶或想象得到的,倒真像是來自外界某種有靈性的啟發(fā)呢?!斑^去回放”,在世界上別的地方曾有過這種記錄的。
我感到了迷惑。
或許舒薇說的對,這世界是比我們人見到的要廣大得多,深奧得多的……
一想到舒薇,另一種煩惱卻快樂的心思搖蕩起來,鎮(zhèn)山村鬧鬼幫我留下了她。我又想起臨走前那一段小小的插曲,心里不禁熱烘烘的。多嘴而缺心眼的布杰呀,孤男寡女密室過夜可以引發(fā)的聯(lián)想本已無窮,偏又從旁人口中“無意”泄漏。陳新那種事事入耳的性格,早在他扮擺渡的張橫時我就領教過,所以我才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對他隱瞞?,F(xiàn)在可好,他想不多心,想不生疑,也不成了。
其實,那并非不可以解釋清楚,可我卻選擇沉默。我也不知道為什么,來不及思索,那只是一瞬間的下意識。
或許,在我的內心深處,我不愿意承認:昨晚我和她之間什么也不曾發(fā)生。
那么她呢?她也沉默著,她沉默的原因是否和我相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