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節(jié) 兩個糊裱匠

　　月色如雪，代王府前，劉弘舉的美嬌娘倒在他的懷里，嚶嚶地抽泣著。

　　右衛(wèi)城的幾個人圍著一輛板車，默默無語，一個個鐵青著臉，緊緊握著拳頭。

　　巡按御史李九官走到轎前，對著一名差役交代道：“送他們?nèi)ゴ笸?，錄了口供，記得抄寫一份。”說完他徑直上了轎子。

　　他沒有去寬慰劉弘舉和王儉，如果換做是黎民百姓，他會去接受那些人的感恩戴德，享受不畏權(quán)貴、為民請愿的贊譽(yù)。

　　他還沒有拿定下一步的主意，是就此平息還是上達(dá)天聽？至于這兩個軍鎮(zhèn)的低級官吏，還是交給沈文去安慰吧。

　　裴俊強(qiáng)忍著眼眶里的眼淚，努力控制著不讓流下來，他沉默不語，是因為見到王儉時，王儉所說的那句話。

　　“不要大呼小叫，不要讓人看輕了我們右衛(wèi)城的軍戶?！?p>　　劉大勇握緊雙拳，指甲將手掌刺破竟然也是渾然不知，直到沈文走了過來。

　　“在下沈文，王大人可是安好？”

　　“小人只是挨了兩刀，不礙事?！?p>　　一傍的隨侍舉起了燈籠，沈文這才看到，躺在板車上的王儉光著雙腳，腳踝之處血跡斑斑。他心中一驚，輕嘆了一口氣，搖了搖頭。

　　“王大人若是方便，在下可陪同去大同府衙記錄口供?！?p>　　“大同府衙小人就不去了，讓小人的同伴去吧，小人只想返回右衛(wèi)城。”

　　見王儉如此回應(yīng)，沈文也不強(qiáng)求，他點(diǎn)了點(diǎn)頭，輕聲說道：“王大人若是方便，在下有些事，想請教王大人?！?p>　　右衛(wèi)城的人散開之后，沈文提著燈籠，站在板車傍邊，問道：“此后，王大人可是還會去遼東？”

　　皎潔的月光照在王儉有些蒼白的臉上，他蠕動了一下喉頭，輕聲回應(yīng)。“去，當(dāng)然要去，即使腿壞了，如果還能騎馬，我就騎著馬去，如果連馬也騎不成了，就是爬，我也要爬到遼東?！?p>　　沈文神情微怔，然后幽幽地說道：“王大人果然報國心切，在下欽佩不已。”

　　說完之后，他目光突然望向王儉的眼睛，凌厲之色一隱而過。

　　“還有一件事，在下希望王大人知道。如果王大人去了遼東，在下會為王大人祈福，王大人盡可安心在遼東殺敵保國。如果王大人不去遼東，在下?lián)挠腥藭o王大人增添麻煩。塞外的事情，王大人應(yīng)該不會忘了吧?！?p>　　說完，沈文目光如電，緊緊看著王儉。

　　月光灑在那張蒼白的臉上，王儉輕輕笑了笑，淡淡的說道：“多謝大人的厚愛，王儉自問沒有做過愧對朝廷，愧對大同軍民的事情。至于遼東，我起過誓言，那么我就不會背負(fù)我的誓言?！?p>　　說完，他的目光離開了沈文，望向天空中的那輪皎月。

　　正如當(dāng)初所預(yù)料的，走私的事情還是泄露出去了，這么大規(guī)模的走私，無論如何也是藏不住的。所幸運(yùn)的是這個沈文，看起來是個識大體的官員，應(yīng)該還有那個李九官。

　　心底無私，又何懼于天地。

　　他凝望著那輪明月，突然眼前有些模糊，明月里映出來一個翠裙襲地、青絲高挽的女子，那女子沖著他淡淡的微笑，“餓了嗎?”

　　揉了揉眼睛，女子便消失不見，肚子里一陣刺痛，確實餓了，一場幻覺。他下意識的摸向懷中，還在，絹布包裹的兩塊點(diǎn)心。

　　見到王儉失神的樣子，沈文便決定不再打擾，他慢慢的說道：“希望王大人言行如一?！?p>　　然后轉(zhuǎn)身離開了。

　　回到府邸，李九官也有些餓，他吩咐下人去廚房做了兩碗粥。坐在一旁的沈文看著李九官瘦削的面頰，關(guān)切的說道：“東家翁，喝完粥，盡快休息吧，還能睡上一個時辰?！?p>　　李九官緊鎖著雙眉，似乎沒有聽見沈文的說話，他喃喃自語：“雙腿都被廢去，竟然不去告狀，這個人…”

　　“也許是畏懼代王府的權(quán)勢，也許是其他的原因，這是一個意志堅強(qiáng)的年輕人。既然他不想告官，我們也就不好勉強(qiáng)。強(qiáng)搶民女的罪名足以讓天子震怒了。”

　　“恩，這已經(jīng)給代王府留了面子，希望代王府從今以后，能安分守己?！?p>　　說完之后，李九官眉頭舒展開來。沈文看到他的東家翁神情放松，便說道：“販馬的事也查出眉目，費(fèi)用都用在了募兵上面，而且看起來他是一定會去遼東?！?p>　　李九官搖了搖頭，“雖說用于募兵，是為朝廷進(jìn)忠，只是這販私也是違背朝廷的王法??！”

　　“東家翁說的對，不過，他們?nèi)羧チ诉|東，我看也是九死一生?！?p>　　聽聞老夫子的話，李九官點(diǎn)了點(diǎn)頭，隨即又搖了搖頭，最后一聲長嘆。

　　“這個少年好像只有十七歲吧，可謂膽略過人，也或許是膽大妄為?！?p>　　沈文靜靜地看著李九官，他的東家翁是一個嚴(yán)厲的人，對付禍害百姓的代王府是嚴(yán)厲的，同時他的東家翁也是一個寬和的人，對待黎民百姓又是無比的寬和。

　　這樣的人在官場之中，終究會無比的痛苦。大同鎮(zhèn)軍備衰落、土地侵占、官吏貪墨，這些事情長來已久，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憑一己之力，怎么可以一掃而清？別說是一掃而清了，就是做個糊裱匠，能將這些事情包裹起來，不至于引發(fā)動蕩，就已經(jīng)很不容易了。

　　他甚至知道李九官無法飛黃騰達(dá)，之所以做李九官的幕僚，是源于一種欣賞，或者說是人以群分物以類聚吧。

　　兩個可憐的糊裱匠，拼命的補(bǔ)著一條航行中的破船，這艘船很大很大，糊裱匠很累很累！

　　想到這里，沈文也輕輕嘆了一口氣，說道：“我看這個少年，應(yīng)該是膽略過人。”

　　李九官聞言一怔，眉頭又皺了起來。

　　喝過熱粥，人的精神就振奮起來。

　　“老夫子，本官請你親自掌墨?！?p>　　“東家翁，不睡一會嗎？”

　　“不睡啦，本官要寫折子彈劾代王府，強(qiáng)搶民女，魚肉鄉(xiāng)里，本官要讓他知道本官代天巡狩，豈能畏懼權(quán)貴，讓后人恥笑。”

　　李九官精神抖擻的走到書案前，轉(zhuǎn)身招呼沈文，“老夫子快來?！?p>　　沈文苦笑了一下，跟了過來。

　　“東家翁，上這個折子，是不是先和巡撫高大人通個氣。代王府是親藩，樹大根深，我們要一擊即中。和高大人聯(lián)名上奏，勝算更大一些?！?p>　　“也好，有了登之的聯(lián)名，我看他還如何狡辯?！?p>　　李九官說完之后，竟然露出一絲頑皮的笑容。

　　“老夫子，我們可不能偷懶哦，還是你來掌墨，我來執(zhí)筆，寫完之后，再讓登之兄潤色潤色。”

　　兩個糊裱匠一夜未睡，連夜寫好了彈劾代王府的奏章。